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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挽走了，一路上头也不回。

墨珏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，心脏沉甸甸地坠了下去。

蔡添喜担心地看过来：“皇上，您还好吗？”

墨珏回神，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，宋挽的体温仿佛还残留在上面，让他不自觉攥紧了手指：“她怎么……变成这样了？”

现在的宋挽，懂事的简直让他觉得陌生，仿佛真的变了个人一样。

一向会说话的蔡添喜这次却迟迟没开口，墨珏侧头看过去，对方这才叹了口气，片刻后却又堆起了笑：“这不是好事吗？”

好事？

墨珏眉头拧紧，这算哪门子的好事。

蔡添喜姿态越发谦卑：“皇上以前不是总嫌宋挽姑娘主意大，不听话吗？现在她不和旁人计较了，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了，这不是如您所愿了吗？当然是好事。”

墨珏却被说得愣住了，他想要的宋挽是这样子的吗？

他怔怔回想，打从宋挽进宫时的桩桩件件逐一闪过脑海，原来宋挽变成这幅样子，真的是他一步步逼出来的。

是他一次次的苛责，一次次的羞辱，逐渐熄灭了她眼里的光。

他忽然想起来，宋挽其实挣扎了很久，尝试过和他和解，也将自己的痛苦和委屈告诉过他，但他都刻意无视了。

所以现在，宋挽如他所愿，只把他当成了主子，不亲近不远离，不爱慕不憎恶……她再也不会越雷池一步。

他曾经信誓旦旦说过，会让宋挽学乖，会让她记得自己的身份，会磨去她的骄傲，现在，他做到了。

把她从骄傲矜贵高高在上世家贵女，变成了忍气吞声苟延残喘的奴婢……

可他为什么不觉得痛快呢？

不止不痛快，心口反而像是被挖走了一块，空的生疼。

“皇上？”

大约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，蔡添喜又喊了他一声，但这次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提醒。

墨珏这才想起来，庄妃主仆还在。

他闭了闭眼，压下了心里的难受，侧头朝庄妃看过去的时候，脸色彻底冷了下来：“你好大的胆子，敢在这里闹事。”

庄妃知道他已经被激怒了，不敢和他对着干，示弱似的屈膝跪在了地上：“皇上息怒，臣妾方才是不小心的，没瞧见宋挽姑姑的手在那里……”

藤萝跟着解释：“我家主子生性仁善，连蚂蚁都不忍心踩呢，又怎么会对人下手？皇上千万不要冤枉我家主子。”

墨珏冷冷看着这对主仆，眼底是纯然的厌恶。

冤枉？

且不说今天的事他是亲眼所见，就算没有，除夕夜出卖宋挽的事也是真切发生过的，从那时候起，他就没想过要让庄妃在这个位置上呆多久。

只是原本他不想打草惊蛇的，他想等世家元气大伤之后再动手的……可她非要逼他！

他眼神冰冷：“太后的寿诞你纰漏频出，朕看在王家面子上没有和你计较，你还敢动朕的人，庄妃，朕看你是居高位太久，心就不定了。”

庄妃心头猛地一跳，她承认今天是有些沉不住气。

昨天皇帝命宋挽整顿尚宫六局的消息一传出来，她就察觉到宫人看她的眼神不对劲。

今早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，那老虔婆更是明目张胆地拿这件事来戳她的心窝子。

如果是以前她怎么都能忍的，可最近太后借着寿诞的事不停地找她的茬，不是菜品不对，就是用具不对，明明是按照她的要求找的，她却总能挑出毛病来，然后当着满屋子宫人的面对她冷嘲热讽，偶尔还会趁机责罚。

她也是天之骄女，如今更是后妃之首，何曾受过这样的气？

日积月累她早已到了极限，因此整顿尚宫局的事一出来，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，她动不了太后，还动不了宋挽？

皇帝再看重她，也不过是个宫婢而已，悦嫔折腾了她那么多次，不也是好好的吗？

男人本就薄情，何况是皇帝，最多不过是训斥几句，罚些月钱而已，她还担得起。

所以今日一进乾元宫，迎面看见宋挽走出来的时候，她就趁着走近的机会弄断了那串凤眼菩提佛珠。

然后逼着宋挽一颗颗地捡起来。

扯到太后，宋挽有再多的说辞也只能乖乖认错，她站在廊下看她捡得那么狼狈，心里只觉得痛快。

许是意识到宋挽也不过如此，进宫这近一年里所积攒的委屈和憋闷不受控制地发酵，她越看这个人越觉得不顺眼，控制不住地走了过去……

她思绪回转，慌忙低下头：“皇上息怒，臣妾绝不敢如此，是，是宋挽先弄断了佛珠，挑衅臣妾在先，臣妾一时气不过才……”

“宋挽不会主动招惹你。”

墨珏下意识开口，话音落下他才反应过来，其实他是相信这件事的，打从骨子里相信，可一旦宫里发生任何和宋挽有关的事情，他还是会责怪她，惩罚她。

仿佛她才是罪魁祸首。

宋挽那时候，心里在想什么？

他想不出来，胸口的旧伤却在隐隐作痛，他略有些茫然地想，他想做的都已经做到了，该给的报复也都给了，他和宋挽之间，算不算两清了？

以后这四年，就这么疏离地挨过去吗？

他摁了摁心口，总觉得好像更疼了，却一时没能给出答案，眼下也容不得他多想。

他冷冷看向庄妃：“传旨，庄妃言行无状，褫夺封号，降为贵人，幽居含章殿，静思己过，掌宫之权暂时移交太后。”

庄妃瞳孔一缩，不敢置信的看着墨珏，她只是踩了宋挽一脚而已，竟然连降两级，还褫夺了封号……

她堂堂世家嫡女，竟然和两个宫婢出身的贱人同级。

这样的奇耻大辱绝对不行！

她声音不自觉尖锐：“臣妾家中出过四位内相，臣妾的祖父更是三朝元老，以太师位荣养，皇上你不能这么对我……”

“朕可以。”

墨珏漠然地打断了她的话，脸色冷厉得近乎残酷：“朕原本也想和你们和睦共处，可你心思不正，一而再，再而三的挑衅朕，庄妃，你活该。”

庄妃引以为傲的心计和冷静在满是恶意的皇帝面前，脆弱得不堪一击，她膝行两步上前，痛哭流涕：“求皇上开恩，臣妾只是一时气恼，以后再也不敢了，皇上开恩……”

“送她回去。”

墨珏拂袖就走，庄妃撕心裂肺的喊声自身后传过来，他听在耳朵里，却只觉得心烦。

这份心烦持续到庄妃被拖走也仍旧没有消减。

他不受控制地想起宋挽，想起她曾经红着眼睛质问自己，知不知道那天萧宝宝要对她做什么；想起自己提起齐王时，她极怒之下的一巴掌……想起她刚刚那双死水无波的眼睛。

宋挽……

墨珏还是没能按捺住，起身去了偏殿。

蔡添喜派来看着宋挽的两个宫女正在门外晒着太阳刺绣。

那是一幅百寿图，看得出来已经完成的部分是宋挽的手艺，大约是用来给太后过寿的寿礼。

主子做寿，宫里有头有脸的宫女内侍都是要有所表示的，不止是宋挽，连蔡添喜和秦嬷嬷也是。

宫人们身份摆在这里，送的东西自然说不上名贵，只图个有心，若是得了太后青眼，回报数以百计。

宋挽不图那点东西，送的东西也都中规中矩，不是百寿图就是经文，总之不出彩，也绝对不会出错。

但以往她都是亲自动手置办的，这次大概是因为手上的伤才只能交给底下人。

也就是说，那伤口并不浅。

他脚步加快了一些，两个宫女瞧见他来，起身就要跪，他一抬手拦住了：“别吵。”

现在的宋挽应该不会拦着他不让他进去，也不会别扭着死活不肯给他看伤口。

可他不想再看见宋挽那副平和得近乎虚假的样子。

内室的门半开着，有细碎的说话声传出来。

“姑姑你忍着点啊，这药有点疼。”

“嗯。”

里头一阵窸窸窣窣，应该是秀秀再给宋挽上药，墨珏没听见宋挽喊疼的声音，但秀秀再开口时，声音轻了很多：“对不起啊，我笨手笨脚的，是不是弄疼你了？”

宋挽好一会儿才开口：“不要紧，比戒尺可好挨多了。”

墨珏一时没能想起来宋挽什么时候挨过戒尺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，那是她刚进宫学宫规的时候。

是他把她送去学规矩的。

戒尺……

他无意识地搓了下指腹，原本想进去的，现在却迈不开腿了，他叹了口气，轻轻退了出去。

两个宫女还跪在门口，见他出来连忙低头。

“朕今天没来过。”

两人连忙低头应了一声，墨珏这才迈开步子回了正殿。

心里却仍旧是烦乱的，明明是在御书房待不住才回来的，可谁想到回来后心里反而越发不安宁。

他抬手揉了揉眉心，强逼着自己去看折子，这一瞧才发现竟是礼部主客司呈上来的奏折，说是太后过寿，鞑靼，柔然等臣属国都备了贺礼，已经启程往大周来了。

墨珏叹了口气，外臣要来，宫里就必须要有人主事，往年宫里没有后妃，太后在前宋挽在后，尚且说得过去，今年就不行了。

先前一冲动把庄妃贬斥，现在就只能再找一个人上来，良嫔身体孱弱，受不得劳累自然不成，惠嫔的话……给了就收不回来了，太后一定会千方百计地阻拦。

事到如今，竟只剩了萧宝宝可以用。

只是她那个脑子……

墨珏脑袋隐隐作痛，无奈之下还是起身，打算去昭阳殿看看。

打从萧宝宝被勒令禁足反省，至今两个月的功夫，他还是头一回来，却好巧不巧地撞见教养嬷嬷在教训她，说的什么他没听清，可进门的时候却瞧见嬷嬷正高举了戒尺，朝着萧宝宝的掌心狠狠打了下去。

“啪”的一声，虽然略有些沉闷，却仍旧刺耳，萧宝宝的眼眶瞬间红了：“我就背错了一个地方，你怎么下这么狠的手啊？”

教养嬷嬷满脸威严：“宫规都是这么一板子一板子打出来的，娘娘若是不服气，就看看乾元宫的宋挽姑姑，她如今的规矩，连太后都称赞，说话做事更是一丝错处都挑不出来，都是这些板子打出来的，她挨的板子，娘娘可想都想不到，您这才哪到哪儿？”

墨珏身体猛地一僵，宋挽挨过很多戒尺吗？

刚才他听宋挽说疼不过挨戒尺的时候，还以为她是在安慰秀秀，此时亲眼瞧见这幅场景，他才知道宋挽说的是真心话。

可宫人受罚是不在主子跟前的，他从不知道挨戒尺的情形是这幅样子，一板子下去，手心就肿了。

再挨一下，就会红得仿佛要沁出血来。

他不自觉攥紧了手，眼前的萧宝宝忽然间模糊了起来，那张脸逐渐削瘦紧绷，变成了另一张熟悉的脸。

她紧紧握着手，死活不肯再松开，教养嬷嬷脸色漆黑：“娘娘，今天您要是不把该受的罚受了，明天可就是长信宫的秦嬷嬷来加倍责罚了？”

萧宝宝红了眼眶，虽然满脸惊恐，可还是颤巍巍地再次把手伸了出来。

戒尺被高高举起，兜着风砸下。

墨珏猛地上前一步，一脚踹开了人。

随着“哎吆”一声惨叫，教养嬷嬷倒飞出去砸倒了条案，正闭眼等着挨打的萧宝宝被惊动，颤着睫毛睁开一条小缝看过来，见是墨珏救了自己，顿时满脸惊喜：“稷哥哥！”

她朝着墨珏怀里就扑了过来，墨珏却被这一声喊得回了神。

哦，这是萧宝宝。

也是，他怎么会护着宋挽呢？他从来没有护着过她。

他闭了闭眼，心脏沉沉地坠了下去。

萧宝宝一无所觉，抱着他的腰不撒手：“你可算是来看我了，放我出去吧，我不想学规矩了，她总是找我的茬，你看看我这手，隔两天就得挨一次打，上药也好不了，一拿筷子就疼。”

可是宫人受罚，是不允许上药的。

墨珏忽然想起来，那段时间宋挽的确瘦的厉害，他还以为是她以前被谢家养的太过娇气，吃不惯宫人的饭菜，现在萧宝宝这么一说他才明白过来，宋挽那时候是疼的拿不了筷子，没办法吃饭。

他心口的伤又疼起来，脸色一时间变得十分难看。

教养嬷嬷爬起来，原本还想说自己是按照太后懿旨办事的，没有错，可一看墨珏的脸色，顿时没敢再言语。

她以为殷?稷这脸色，是见萧宝宝挨打给气的。

“皇上恕罪，奴婢已经手下留情了……”

萧宝宝叉起腰：“呸，你才没有！稷哥哥，不能放过她，她总找我茬，你得给我出这口气，我要把她打我的板子都打回去！”

墨珏深吸一口气，终于从杂乱的思绪里回神，他轻轻推开萧宝宝，上前两步在教养嬷嬷面前半蹲下来：“你刚才说，宋挽的规矩好，是你教的吗？”

教养嬷嬷不明白他这时候怎么会提一个无关紧要的人，但宋挽的规矩好是全宫里都知道的，不少管事嬷嬷和姑姑都会拿她当例子教训底下的宫人……这应该是个好事吧？

她颤巍巍点了点头：“是，是奴婢……”

既然是你，那就没错了。

墨珏的眼神淡了下去，他缓缓起身，一字一顿道：“拖出去，杖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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