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伦·文德勒:对诗歌批评来说,什么样的批评才是好批评

时间:2019-11-18 22:20:58   热度:37.1℃   作者:网络

原标题:海伦·文德勒:对诗歌批评来说,什么样的批评才是好批评

记者丨徐悦东

什么样的诗歌才是好的诗歌批评?为什么当批评家用手术刀去“肢解”诗歌的时候,其实并不尊重诗歌本身?现在中国诗歌批评界存在着什么样的问题?写诗靠的是灵感还是缜密的构思?

11月10日,在深圳旧天堂书店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举办了诗歌批评家海伦·文德勒的《看不见的倾听者》中文版新书发布会,诗人杜绿绿,中山大学英语系副教授朱玉和此书的译者周星月,从文德勒的诗歌批评工作谈起,与大家讨论了这些问题。

《看不见的倾听者》,[美]海伦·文德勒著,周星月/王敖译,上海贝贝特 |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9月版

假如诺贝尔文学奖能颁发给批评家,布鲁姆和文德勒都能拿奖

杜绿绿假设道,若有一天,诺贝尔文学奖能颁给批评家,前阵子刚刚过世的布鲁姆和海伦·文德勒都能得奖,虽然他们的风格很不一样,布鲁姆是雄辩式的批评家,而文德勒是诗人的倾听者。

朱玉补充道,文德勒在哈佛大学英语系任教多年,是一位优雅的老太太。她写过《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》和《济慈的颂歌》等专著。她的批评风格是从细致入微的解读入手,这种批评角度使得她能成为诗人的“知音”,更能体会到诗人的意境,并真正做到对诗歌的尊重。此外,她的文字也非常优美。

周星月认为,在美国的诗歌评论界,有两位影响巨大的女批评家,一位是文德勒,另一位是玛乔丽·佩洛芙。玛乔丽·佩洛芙代表的是先锋派语言派和美国二十世纪诗歌的反抒情传统,而文德勒代表的是后浪漫主义时期和二十世纪的抒情传统。除了学院批评之外,文德勒还喜欢在报刊上写评论,她也会跟另外一些诗人产生观念上的争论,这都使得她在美国现当代诗歌界中拥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力。

海伦·文德勒

当批评家去肢解文本的时候,是很难理解诗人所表达的东西的

杜绿绿提到,有的批评家用手术刀一样的方法,把诗一层层翻开,找诗的缺点和优点。那样的诗歌批评其实并没有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之上。因为当批评家去肢解文本的时候,就很难理解诗人所表达的东西。

杜绿绿也承认,一个诗人在写完诗之后,读者和批评家都将参与这首诗的再创造的过程。不同的读者或批评家对这首诗的理解都是另一种创造。诗人在写作的时候,他可能会有假想的读者。但是,诗人对自我和对他们的诗歌的理解可能是不够完整的。这时就需要批评家。而在批评家批评诗歌的时候,读者评判这个批评家好不好的标准,不是说这个批评家说得准不准确,而是这个批评家在理解这首诗的时候,能带给我们多少新东西。

活动现场

周星月认为,一首诗被创作出来之后,很多时候其内在的含义,诗人自己也没有完全意识出来。诗人有时要通过批评家来增进自我理解。因为文字不是精准的,诗歌更不是。诗人渴望着批评家给他们诗歌的反馈。当然,有时候诗人自己也会充当批评家的角色。

不尊重诗歌文本的批评是在“拆散彩虹”

杜绿绿认为,一个好的批评家得带领读者更充分地理解一首诗。这就好比一篇不太好的中文小说,被翻译成外语之后反而还拔高了它在原有语境中的水准。一首没那么好的诗,批评家也可能在阐释之后拔高或降低这首诗的意义。所以,批评家的创造力是很重要的。现在大家谈到批评家,很少人关注批评家的创造力,反而更关注批评家的学养,这是不对的。而当代批评家的创造力是在下降的。他们对文本的理解不够深入,更多做的只是表面上的功夫,比如用知识把诗给剖析一遍。好的批评不是这样的。

朱玉提到作为诗人的批评家的传统。济慈既是一个诗人,但他也在信件中阐述过很多关于诗的思想。艾略特既写了很多伟大的诗篇,也写了很多关于诗歌的论文。爱尔兰诗人希尼写的诗歌评论和他的诗一样美,他会用一种与诗人共情的方式进行诗歌批评,这样的批评诗很有创造力的,他的语言中没有学术论文里那些故弄玄虚的词汇,而让创造思维和批评思维达到平衡。

济慈

朱玉回想起杜绿绿和她第一次微信聊天。杜绿绿说道,如果一个批评家不尊重诗歌文本,就不是在分析,而是在肢解。“肢解”这个词与华兹华斯的一句话很吻合:“We murder to dissect。”

(分析即谋杀)

。“dissect“这个词本身就有“肢解”的意思。

济慈有一个比喻,叫“拆散彩虹”。他在叙事诗《拉米娅》中说,“天上曾有一道令人敬畏的彩虹/我们知道它的织体,它的质地”,接下来,济慈在诗中影射牛顿的光棱镜把可见光解析成光谱,职业就把彩虹这样令人敬畏、带有神秘色彩的景象“放到了枯燥的目录里”,并最终“拆散了彩虹”,也驱逐了神秘和诗意。如果评论家违背诗人的原意而进行臆测,那也是“拆散彩虹”的行为。

在朱玉毕业之际,她的导师给她了一些诗歌教学的忠告:老师给学生讲诗歌主要是培养学生对诗歌的喜爱,因为诗歌的理解尚且很难,更何谈解析和解构。所以,她平时给学生讲课,是希望学生能成为诗人理想的倾听者。

现在的诗歌批评界的问题是,批评者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太多,只是想显示自己的趣味

杜绿绿认为,当代中文的诗歌批评的状况不是特别理想,甚至还不如小说批评。杜绿绿不是认为诗歌批评做得不好,而是因为搞诗歌批评的人数远远少于搞小说批评的人数,诗歌处于边缘化的位置。此外,诗歌批评比小说批评的难度更大。多种原因导致了中国诗歌批评相对滞后于诗歌创作的状况。

周星月认为,诗歌批评有很多种类型,不同的批评方式有不同的路径。而每一种类型,都对应着批评者相应的角度、立场、语言和与诗人及其作品的远近关系。大家可以从文德勒身上学到的是,作为批评家,最基础的一点是要了解一个诗人,我们至少要读这个诗人的全部作品。更辛苦的是,作为一个研究者,他们还要去读大量的二手文献和各种评论,这样才能保证批评家真正理解这个诗人和诗人所处时代的风格,这样才能写出拥有理解性的批评文本。

而现在批评界的问题是,批评者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太多了,自我存在感太强。他们批评任何诗人和作品,只是想用来显示自己的趣味,或用来显示自己的博学。很常见的现象是,他们很喜欢把很多东西一起引用。周星月认为,这是没有把诗读透的现象,真正读透诗歌,是需要慢慢地领悟和理解。

《看不见的倾听者》中英文版封面

诗歌是语言的技艺,批评家有责任把诗中技艺的部分展现给读者,让读者来感悟,这不只是技术层面的问题。

杜绿绿对此表示赞同。在她看来,一个杰出的批评家除了有浩瀚的有关诗歌谱系的知识素养之外,还有责任和感受力。许多批评家谈到某一个诗人的时候,其实并没有感受和理解这位诗人的作品,只是把诗人和诗歌当成素材,用来谈论自己的观念和想法。大家在这样的评论文章里,是看不到责任和感受力的。

读诗不是为了生产阐释,而是为了感受

朱玉提到,济慈说,诗人没有自我。他指像莎士比亚那样的伟大作家,会进入忘我的状态。批评家也该学会自我遗忘,不要让自我过多地介入。乔纳森·卡勒(Jonathan Culler)的《抒情诗理论》

(Theory of the Lyric)

中的前言提出,诗歌研究和教学的一种误区是,读诗是为了生产新的阐释。其实,读诗是为了让读者学会感受和感悟。从诗歌的起源的角度来看,诗最基本的出发点是能带来启示和愉悦,这个是很重要的。批评不是用来显示自己的阐释能力多么强。

乔纳森·卡勒

杜绿绿也提到,一首诗也是怕被过度阐释的。批评家过高或过低地评价某一首诗都是缺乏责任感的表现。有人曾跟杜绿绿说,我看不懂你们的当代诗,但我看得懂唐诗。杜绿绿认为这里面有一种轻蔑的心态,觉得读不懂当代诗是应该的,因为当代诗不如古诗好,这是非常荒谬的。事实上,他们不是读不懂当代诗,而是缺乏感受力。

读完一首诗,普通读者若对这个诗人的背景不熟悉,确实不能一眼看明白诗人在写什么。但普通读者完全可以跟着这首诗进行感受。读不懂没有关系,普通读者只要能感受到这首诗带给自己的东西就好,即使这种东西是不明确的、模糊的。能够达到这一点的普通读者已经是非常厉害的了。

批评家的知识储备量远胜于普通读者,所以他们喜欢展示他们学到的知识。有时候,这种知识对于一首诗来说并不是好东西。所以,相对于普通读者来说,有的批评家并不是一个理想读者。普通读者因为知识不够,更加会调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,而批评家的知识过于丰富,这可能会掩盖自己的感受力。这是非常可惜的一点。

写诗靠的是构思还是灵感?

周星月认为,文德勒能把某些东西变得清晰。诗人一旦把一个词、一个描述说了出来,这就抓住了一种感受。而批评家在另一个层面上,对诗人的作品作了清晰化的工作,用文德勒的词,这叫“亲悉化”,即让人感觉到亲切清晰。因此,不管是诗人还是批评家,他们能够把混沌的东西提炼出来。这是他们的共同点。

杜绿绿认为,伟大的诗歌杰作在被写出来的时候,诗人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写一首杰作。在这首诗经过时间的洗礼以及批评之后,这首诗的杰出可能才会凸显出来。没有一个诗人会为写一首伟大的诗去写诗,因为有这样预设的诗人是写不好的。

周星月却认为,很多诗人有成为伟大诗人的抱负。但是杜绿绿反驳道,若在写诗的时候代入了这种伟大感,就很难写出一首好诗来。朱玉提到,浪漫主义诗人中有两类诗人。一类诗人写诗的时候有着强烈的意识,另一类像华兹华斯,写诗是情感的自发喷涌。朱玉比较喜欢无意识写诗的状态,即诗人写诗前并不知道自己酝酿的想法,这对于诗人来说是黑暗未知的,这就像希尼在一篇访谈中说,他从不刻意去写诗,他只是等待诗歌的惠临。

希尼

但杜绿绿认为,等待诗歌的惠临只是一种修辞手法,其实诗人是等不到诗歌的惠临的。诗歌自然而然的降临和经过构思之后写诗,这两种创作方法并不矛盾。构思的背后其实也有灵感的来源,用灵感写作其实也需要构思,这不是相悖的,只有它们结合在一起时,才可以更好地进行创作。

朱玉认为,这里面肯定包含了积累的过程。叶芝有一首诗,里面说“我寻找一个主题,找了六个星期”。这说明创作的过程的确是艰难的。

周星月打趣道,这时她要“拆散彩虹”。从脑科学的角度来说,我们的大脑有许多自发的无意识工作。这说明所谓“灵感”,在我们的大脑中是一直在为此准备的。

杜绿绿总结道,一首诗是要经过相当长时间的准备和积累之后才能写出来的。写诗歌批评也一样,不光需要知识积累,也需要漫长的感受的积累。因此,诗歌批评和诗歌都需要这样的准备和灵感。

记者丨徐悦东

编辑丨余雅琴

校对丨翟永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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