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婉知把自己的电脑放在办公桌上，起身去了封玄睿的办公室。
封玄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，能从里面透露出只言片语。
叶婉知垂着手站在办公室门口，悄悄从门缝里观察着封玄睿办公室的陈设。
黑白色调的办公桌和书柜，冷白色的白炽灯光，就连地毯也是冷冷的铅灰色。
唯一的亮色大概就是，书柜和客座沙发在墙角形成的一小块地方里，摆了一棵长势喜人的发财树，枝叶茂密，郁郁葱葱。
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还是和印象中一样，如同九天寒玉雕琢出来的人。
剑眉凤目，眼窝深陷，眼尾的弧度像上世纪最精贵的鹅毛笔。
偏又不是那种俗艳的精致，不笑的时候，薄唇的唇线紧绷，不怒也自带三分威严。
大抵这便是相由心生。封玄睿本身就是个疏冷矜贵的性子，自然也生了一副冷清的好样貌。
叶婉知看不见的室内，一个声音温温柔柔的，“可是从现在的证据材料来看，的确是因为我们当事人的追逐，死者失足滑落铁轨，被经过的火车碾压死亡，死者的家属起诉完全成立……”
“完全成立？”封玄睿连话都不让她说完。
他天生是做律师的材料，三十一岁，别的律师还在摸爬滚打的年纪，他就已经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刑事辩护律师。
久居高位惯了，便听不得有人还在心态上犯这样低级的错误，“你是辩护律师，不是法官，没有权力判定你的客户有罪还是无罪。”
苏妍，封玄睿现在的女朋友。
理智告诉叶婉知，她现在在偷听别人小两口的谈话，这样不对，她应该转身就走。
现实是她一步也挪不动。
办公室里的两人没有察觉，对话还在继续。
“可……我找不到有利于我们的点。”苏妍的声音低下去，“警方的证据链很完整。”
“那就再去查证据材料。”封玄睿半靠在办公椅上，骨节修长的手搭在办公桌上，指尖轻轻敲了两下桌面，是他常用的讯问嫌疑人的手段之一。
“如果你的当事人真的有罪，一条人命，检察院不会需要死者家属亲自起诉，早早就会由检察院起诉了。”
“可是……我该怎么辩护？我觉得现在整个案子像是一团乱麻，我没法理直气壮地去庭上辩护……”
苏妍听起来很委屈，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揪紧卷宗。
封玄睿将面前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合上。
“案件起因在谁，过程中你的当事人有没有超越法律做不恰当的行为，死者又究竟为什么会跌入铁轨。”封玄睿的五官显得愈发凌厉。
“存不存在正当防卫，界限又在哪里。表面上符合犯罪要件后，还要看嫌疑人是否应当承担责任，是上学的第一节课老师就会讲的内容。”
“我知道……”苏妍辩解，“可是正当防卫无罪，除了你之外，好像没有律师引用辩护成功过。上学的时候老师不是都说，这个条款像个摆设……”
“如果还没试过就想放弃，那就干脆不要做律师。”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，我只是怕……如果我的当事人，真的像死者家属说的那样，逼死者跳下铁轨的话。我的辩护，是不是对死者家属的二次伤害，是不是正义的……”
“究竟哪方是真，哪方是假，要证据加以证明。”封玄睿捏住了金丝眼镜下垂落的细致链条。
“你所要做的，是在公权力之下，保护你的当事人。你所忠于的只有法律和聘请你的当事人。至于正义与否，那是法官应该考虑的事情。”
苏妍张口欲再说些什么，最后只剩一句，“景安，你之前不是这样的。”
被“控诉”的封玄睿垂下眼睫，“我不喜欢在办公室里谈论私事。”
“叶婉知要来了，对不对？”
封玄睿刚刚软化下来的态度在听到“叶婉知”三个字后，又重新冷硬起来，“没有别的事就出去。”
一句逐客令，结束了两人之间意见分歧的对话。
叶婉知尴尬地站在门口，和苏妍撞了个正着。
苏妍也愣了一下，眉头皱了皱，但没与她为难，点点头从叶婉知身边走过，留下一阵淡淡的栀子香气。
叶婉知敲了敲门，得到一声冷淡的“进”。
“裴律师早……”叶婉知低着头走进办公室，“那个……有人让我来你这里报个到。”
她不敢抬头，封玄睿亦不说话。
手边刚刚被人送来的判决书，页脚几乎被他揉皱。
封玄睿克制住胸腔的剧烈起伏，冷冰冰甩给她一个字，“坐。”
叶婉知依言走到封玄睿办公桌对面。两把椅子摆在面前，叶婉知犹豫了两秒，冰凉的指尖还是拉开了刚才苏妍没坐的那把椅子。
像是要明晃晃地告诉封玄睿——
哪怕兜兜转转三年，还是来了君同律师事务所。
哪怕迫于时势，不得不做了你封玄睿的助理。
哪怕要跟你封玄睿同在一间办公室。
哪怕不得不坐在你对面。
我也要选一个离你最远的位置。
泛着冷光的金丝眼镜后，封玄睿的眼睫颤了两下，如囿于雨中的蝶。
气氛冷凝得可怕，叶婉知不知道对面几年不见的人为什么不说话，可她也一句话都不敢说。
就在叶婉知以为两人就要这么胶着下去时，封玄睿拖过被他单独放在桌角的卷宗，推到她面前，“公安已经移送检察院准备起诉的案子。检方控告我们的当事人故意杀人，但我们认为只是交通肇事。”
叶婉知怔了怔，“你……”
“司法局分过来的法律援助案件，”封玄睿拧眉，扯起一边嘴角，“你以为我会专门为了你接这种的案子？”
“没有。”叶婉知重新低下头。
对面的人冷冷呵了一声。
叶婉知努力收拾好情绪，翻开面前的卷宗，首当其冲就是一张交通事故认定书，上面写着案发当时的基本情况。
警方接到报案，赶赴交通肇事现场，被碾压的人已经断了气。
交通肇事致人死亡，和通过肇事手段故意杀人，最重要的区别就在于嫌疑人的心态。交通肇事罪的主观心态是过失，故意杀人罪的心态是故意。
主观心态的判断比客观事实的判断要难得多，在辩护过程中，也是控辩双方要花费大量心力去证明的点。
叶婉知往后又翻了几面，也没有找到更多能够证明当事人是“故意”致人于死地的证明材料。
封玄睿看穿了她的意图，“死者是当事人的男友，在案发一个月前，当事人发现了男友的出轨证据。”
“只是出个轨而已，不至于要杀人吧。”叶婉知脱口而出。
“……”许是被她轻描淡写的语气击中，封玄睿金丝眼镜后的凤眸幽深得像一汪幽潭，将她的话细细咀嚼，“出个轨……而已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你还真是，”封玄睿薄唇轻启，矜贵却刻薄，“洒脱。”
浓浓的嘲讽，叶婉知怎么可能听不出来。
“所以就算和赵廷琛在一起，也可以随便在外面……”封玄睿问，“寻、欢、作、乐？”
他怎么知道？！
叶婉知寒毛炸起，倏然抬头。
对面的封玄睿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，叶婉知摸不清他是不是在影射昨晚的那场风流。
可是不应该啊，她昨天去的是最便宜的那一档酒吧，不像是封玄睿会光顾的地方？！
想到这里，叶婉知的心稍稍安定一些，把这句话归结为了封玄睿“没有凭据”的个人猜测。
“这是我的私事……”但叶婉知也实在做不到否认昨晚的事情存在，只能含糊其辞道，“跟工作应该没有关系……”
“是么？我的员工，我似乎有权利考察他们的私德如何。”
“……抱歉，裴律师，我同样有权利保证我的个人隐私不被侵犯。”
叶婉知的声音小小的，昨晚那档子事终究还是让她中气不足，不敢直视封玄睿的眼睛。
后来再回想起来，方觉得自己这话在当下听起来确实有些莽撞。
封玄睿一时间没有说话。
叶婉知从头翻了一遍证据材料，“只有这些，就要证明我们的当事人有杀人的动机？”
封玄睿也没有继续刚才“出轨”的话题，“检方认为有。在肇事者和死者之后的聊天记录里，两人发生争执，肇事者曾经表示，会让受害人付出代价。”
“且事故现场没有发现刹车的痕迹，肇事者在事故发生后逃离现场，半小时后报警。警方对肇事者进行了检测，没有发现其曾有饮酒或者吸毒等影响精神状况的行为。”
工作的时候抛开私人感情。
这是两人上学时候就达成的默契，十年过去，依然如此。
叶婉知暗自松了一口气，又往后翻了几面，“也就是说，我们的当事人是在精神正常的情况下致人死亡，不存在无法控制自己行为的理由。”
“没错。”封玄睿双肘支在桌面上，十指相交，“而且事发地点是被害人的家乡，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日，被害人都会回去。肇事者之前也曾跟着去过几次，对那里的地形相当熟悉。按照常理来说，不应该出现这种失误。”
“而交通肇事罪的要件之一就是主观心态为过失。”叶婉知了然，“检方认为肇事者的心态应当是故意，所以认定肇事者为故意杀人行为？”
封玄睿淡淡地迎上她精光迸射的视线，“不错，在郭政那里三年，倒是没把你磨成个傻子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