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记得,她说自家是外乡人,不会说关中话。可笑,我们西市,天下哪里的人没有?便是南边最远的广州、琼州的人,我们也见过,可没听过哪里的口音如她那般。”
我猛地站起,倒退了两步。
我当然不是狐精。但他们这一通莫名其妙的大闹,反而歪打正着:我的来历,确实有问题——我不属于这个世界。我的口音,也就是普通话,是唐人所没听过的。我咽了口唾沫,慌张中口不择言:“我……我是御史台崔里行的表妹。你们不能这样说我。”
官和民之间是有鸿沟的,我搬出一位官员来为自己背书,群众们总算沉寂了片刻。然而很快又有人出声道:“我曾听见你对他说,你不是他的表妹。”
“……”那是崔颢刚“认回”我的时候,他每日都来我的摊子前坐着,我烦得很,反复告诉他,他认错人了。那原是真心话,此刻却成了证据。
众人又闹了起来,说崔里行是教狐精迷惑了。
“你才教狐精迷惑了!”人群外传来一声断喝,崔颢冷着脸走了进来,“哪个说我阿妹是狐精?”
他把我带回自己家。
长安居大不易并非虚言,他的住处也是租的。他开了前门,示意我先进:“一亩之宅,实在不算宽阔。阿妍记得我当日为何执意税下这所宅子吗?”
我表面镇定,心里却恐慌极了,什么话听在我的耳朵里,都像是他在考校我是否唐人:“不、不记得。”
过了前院和门房,便是一个颇为廓落的院子。三间正房、两间厢房,加一个院子,是长安城中的寻常宅院格局,占地约有一亩[1],在后世来说很不错了,他说不宽敞,大约是以官员们的标准来看的罢。
他指着院里的两棵樱桃树,笑道:“正是因为喜爱这两棵树。”
两棵树甚是高大,攒柯比叶,绿枝浓荫。此际已是六月下旬,照说已过了樱桃的季节,但这两树大约属于晚熟的品种,枝头果实累累如珠,饱满红润,映着明亮日光,甚是炫目。
“吃樱桃。”他拖了一架胡床过来,喊我坐在树荫里,自己则不紧不慢地拉低了树枝,摘了樱桃,就丢进手边的木盆里。
我不能理解他为何全然不提方才的事情,但也不敢说话。过去的一年,我学本地口音,结识周围的人们,去县衙取得户籍,费了很大的力气。我以为我已经在这里站住了脚,但事实远非如此。随便几个小小的细节,就能将我暴露于众人的怀疑之中。
我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啊。
而眼前的这个人,名义上的“表兄”,名垂千载的《黄鹤楼》作者——我和他也只认识了几个月,我不能冒着更大的风险,在他面前继续暴露自己,于是只能沉默而已。
仆人打了井水来,我接过木盆,清洗樱桃。他皱了皱眉,好像想阻止我,但到底没有,只是接着采摘。他摘我洗,配合得竟也很默契,直过了两刻钟光景,樱桃装了半盆,他才止住,取水擦洗已被染得微红的手指。这举动简直一点当官的架子也没有,让我紧绷的心情莫名松懈了些。
他擦着手,语气漫不经心:“你看起来像我的表妹,说话像我的表妹,举动也像我的表妹,那你就是我的表妹,不是什么异类。”
我不合时宜地笑出声。
崔颢作势把盆子夺走:“我好好说话,你却笑我。不给你吃了。”
“不是……”我清了清嗓子。崔颢方才的话,让我想起了那句西方谚语:如果一个东西看起来像鸭子,走路像鸭子,叫起来像鸭子,那它就是鸭子。
笑过之后,我说:“可是,我的书体,和你表妹不同。”
我很难形容我是抱着什么心态说出这句话的。我正在遭遇一场身份危机,毋庸置疑,我需要一个更靠得住的身份。彻底成为他的表妹,就是一个好办法。但我知道我并非他真正的亲人,所以,又忍不住要提醒他。啊,我从前并不是一个这样别扭的人啊。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?接受这个简直仿佛为我量身定做的新身份,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吗?
好像……
好像是因为见到了那个人,变得不一样了。
我想留在这个世界,想再次见到他。但又不想做一个不诚实的人。
“遭逢大难而不死的人,忽然有了新的技艺,这是很寻常的事。如果你当真不是阿妍,那……”崔颢斜了我一眼,轻描淡写,“等她回来,我便将你赶走。”
我又笑了。
“好。”半晌,我捡起一个樱桃放进嘴里。
唐时的樱桃远远没有后世经过长期择优培育的樱桃品种优良,总带着些难以消解的酸涩,我一直不大爱吃,但此时和他对坐在树下,吃得倒也开心。
他给我解释了我被当成狐精的缘由。
“什么?”我无法相信,“李中丞的儿子……将我写进变文了?”
崔颢也很无奈:“是。”
他说,李林甫那个热衷写变文的胖儿子在街头采风时,听说了一位贵妇人被蔷薇露诱发喘疾的事,也听说了我出手“施救”的始末。李林甫的胖儿子觉得这个出手相助的小娘子挺不错的,于是灵感大发,给她安排了一整套身世——
“我六世之前是天竺国的一位王女,素日虔诚修行,持法布施?我所布施的沙门,正是佛的前世?”
“……是。”
“但是有一日,这位王女,也就是‘我’,因嫉妒而发嗔怒,烧掉了一个蔷薇园?顺带烧死了花下的许多生灵……呃,虫蚁?而佛的前世,那位沙门,恰好在那个蔷薇园中?”
“……是。且那位沙门,因你的缘故,不幸葬身火海。”
“我因此恶业,七世转生畜生道?此世我是一只……狐精?”
“……是。不,不是,不是狐精……”
“我七世以来常行善事,救人性命,于是这一世我终于往生极乐,到了西方世界?”
“……是。似乎……你为王女时长期布施,深结善缘,因此,西方世界早有你的位子。”崔颢叹了口气。
我是该吐血,还是该谢谢李林甫的这个胖儿子?他好歹给我安排了一个极乐世界的名额呢。
“那一世我烧掉了一个蔷薇园?他这……从何处想来?”
“你那日救了那位夫人,又说是蔷薇露使那位夫人的喘疾发作,像是很熟悉蔷薇的习性。李主事——李中丞家的这位郎君在兵部做主事——大约由此认为,你与蔷薇,当有……夙缘?”说到最后,崔颢抬头望天,也是一副不知如何评论此事的表情。
“那他又为何说我这一世是狐精?”
我甫一问出口,立刻反应过来:我一个汉人女子说着胡语,混迹于胡人之间,李林甫的胖儿子由此联想到狐精的“狐”,是极正常的事,盖因“狐”“胡”音同,甚至“狐臭”一词也是由“胡臭”而来;唐人的狐精故事里,狐女往往善媚,出没时经常化身为“白衣妇人”,或者身着“素衣”,而我,不巧,长得挺漂亮,且因为穷,经常穿没什么颜色的衣服;狐精们使用的,都是人类不认识的文字,而我那个画正方形对角线计数的习惯,也的确并非时人所有的……苍天,再说下去,我本人都要觉得这真是一只狐精了。
“罢了。”我摆了摆手。李林甫是御史台的副台主,崔颢则是御史台的底层官员,我是崔颢的“表妹”,从任何一个角度考虑,都没法跟副台主的儿子计较。
崔颢道:“实则,李主事的想法,每与常人不同。在他看来,有情众生,不分贵贱与种类。因此,他将你写作狐女时,自以为并无不妥,况且他还隐去了你的名姓。谁料慈恩寺的法师讲了这篇变文之后,西市的人竟然认出了你。他已经向我致歉,但是……”
李林甫这个儿子还挺有平等意识的,根本不像现在的人。我见崔颢为难,忙道:“小事而已,阿兄不要担心。”
西京人民也是很忙的,而且他们每天都有新鲜的事件可听,有任何一个国家首都的人民所必然有的嗅觉,这使他们不断被新的风向吸引,就像我家乡的出租车司机大爷们,都是天生的政治评论员。一个小人物的新闻,迟早会被人遗忘。
按照崔颢的吩咐,为了安全,接下来的数日内,我只能窝在他家里看书。印刷术尚未普及,准确地说,或许尚未出现,因此书籍皆由书手或个人抄写。崔颢的书也有很多是他未入仕时自己抄的,一手欧体字端方瘦硬,与他平素风流谐谑的形象很不一样。
于是我又想起那一日,那个人的字迹。他学过谁的字,读过谁的书呢?在 21 世纪时,我常想,一个人要去过多少地方,看过多少山水,见过多少人和事,才能蕴养出那样的审美,写出那么独特的诗句。
真想亲口问一问他啊。
这天,我展开一卷《杂阿含经》,然后,第二百八十六次发现我是真的对佛学不感兴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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