颜鸢笑着安抚她:“现在才九月,没考虑到炭火的事也是正常。”
原本按照计划,他们的车马应该在官府开设的驿站落脚的,只是没有想到接连几天下雨,驿站的碳室进了水,所有的炭都受了潮。而她又是个离不开暖炉的人,所以只能连夜赶路找客栈投宿。
沈鱼咬牙切齿:“可小姐您怕冷,难道他们没有事先打听好么?”
颜鸢笑道:“离家远行,本来就是要得过且过的,明日到家就好了。”
她原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,眼下喝着暖呼呼的羊肉汤就很知足了,惬意地眯起了眼睛。
沈鱼看着颜鸢满足的表情,忽然间心头涌上一阵心酸:
就算明日她能到家,只怕是也住不了几天,就要被送到宫里去。当今圣上的名气可是不怎么样,她此行只怕是要羊入虎口了。
想到这里,沈鱼偷偷擦了擦湿润的眼角,匆匆转过了身去。
“晚上夜露深重,奴婢去为小姐准备沐浴的水。”
沈鱼匆匆离开了房间。
她前脚才走,颜鸢后脚就脱掉了笨重的裘袄,在原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。
忽然间,一股沁凉的风拂过她的眼睫。
颜鸢一愣,转身回望,才发现是客栈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丝狭窄的缝隙。
那缝隙不大,丝丝晚风从缝隙里缓缓透出,带来一丝不易觉察的凉意,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暗香。
那香味混杂着木炭的气息,袅袅地在房间里飘荡开来。
颜鸢沉默了片刻,又把手里头的裘袄套回了身上,仔仔细细地系上衣帽的系带,然后缓步走到了床前,和衣躺了上去。
可惜了,肉还没有吃完。
颜鸢揉了揉眼睛,不舍地叹了口气,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阖上了眼睛。
……
沈鱼回到房间里,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的事了。
那时客房的窗户大开,蜡烛和暖炉早已经被冷雨浇灭,整个房间空荡荡黑漆漆,唯独不见了颜鸢的踪影。
徐伯派出的守卫把客栈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,却只在客栈的后院的灌木丛后找到了一个被稻草遮盖的洞穴。那通往百步之外的马厩,洞穴里的痕迹早已被雨水冲刷殆尽。
“围住客栈,找到小姐之前不许任何人离开。”
“差人送信入京,就说小姐在关外染了风寒,需要修养几日方可入宫。”
徐伯深吸了一口气,缓缓道:
“此事……绝对不能外传。”
颜鸢早已经离开了客栈。
昏昏沉沉间,她还做了一个梦。
她梦见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雪,梦中的她拖着一只笨重的木筏,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原中负重前行。那可真是一个冗长而又绝望的梦,她在睡梦中都仿佛置身于冰窖,冰寒就像是一条条虫子,钻进她的身体里,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无法抽身……
然后天就亮了。
阳光透过窗户,跳跃着落到她的眼睫上。
颜鸢还在噩梦中辗转,她迷迷糊糊坐起身来,第一时间低下头可自己的手。
视线中的手五指纤纤,指尖袖长嫩白,完全不像是梦中看见的那样血痕遍布。
还好,只是噩梦。
颜鸢终于舒了一口气,这才转动目光,打量周围的环境。
她早已经不在客栈的厢房里了,眼下所处的是一间小小的土房子,关外常见的那种用河堤边的淤泥混着石头垒成的那种,身下的“床”上垫着厚厚的稻草。
此时阳光照在稻草上,房子里飘荡着一股草木腐朽的微妙味道。
她身上的裘袄包满了干透的泥浆,稍稍一动尘土就接二连三地往下掉。
颜鸢倒也无所谓。
她掸了掸衣裳就下了床,走到门边推了推。
门果然是锁的。
她只好又折回了床边,从窗户往外探望。
屋外阳光灿烂,碧空如洗,远处碧绿的草原上传来一阵阵喧哗声,像是有人在激烈地争吵着什么。
过了好久,总算有脚步声传来了过来,房门吱嘎一声,被打开了。
进来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,他看见颜鸢吓了一跳,又退了出去,边跑边喊:
“大哥!大哥!羊醒了!”
颜鸢微微一愣。
羊是关外传来的黑话,他们管绑到手的肉票叫做羊,能够换金银财宝的叫宝羊,只能当牲口贩卖到境外的叫活羊,什么都得不到的叫死羊。但这些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,自从十几年前她父亲看这群黑山的绑匪眼珠子疼,差人把他们的狗都屠戮干净了九族后,官道上已经太平了好多年了。
怎么现在竟然还有修此道的人?
片刻之后,少年的大哥就推开房门走进了房间。
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。他长着黝黑的皮肤,脸上有一道疤痕从一边的眼角横亘到另一侧的耳际,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颜鸢,仿佛是想要在她身上盯出一个洞来。
“睡了一天,老子还以为死了。”他靠近颜鸢,粗暴地捏起她的下巴,左右看了看,狞笑道,“哟,吓傻了?”
颜鸢胡乱挣扎了一番,很快就被丢到了稻草铺的床上。
“好好看着她,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姐,很容易寻短见。”
男人丢下一句话,径直朝门外走了出去。
“等等。”颜鸢在她出门之前喊住了他,小声问他,“你们……准备什么时候跟我父亲要赎金?”
“不问你爹娘要。”男人回过头冷笑,“有别人会替你付赎金。”
门又被锁上了。
颜鸢低着头,轻轻按揉着被捏疼的手腕:
她原本以为他们用迷香迷晕连夜劫走她是为了要一些赎金,但是事情看上去似乎并不简单。
他们并非普通的劫匪,也并不想要通知她的家人。
是受了什么人指使么?
驿站的炭好端端受了潮,她被迫转投客栈,也是计划好的?
她在原地思索,忽然间听见一声细微的“咕咕”声响起。
那是她的肚子。
昨天晚上原本就没有吃特别饱,现在已经日上三竿,她早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。
颜鸢抬起头来左顾右盼,一眼就看见了窗外有一双圆滚滚的眼睛。
那是刚才那个少年,他奉了大哥的命令,正一动不动地监视着她,防止她自寻短见。
颜鸢走到窗边,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:“那个……请问有吃的吗?”
少年瞪大了眼睛。
颜鸢以为他没有听清,又重复了一遍:“我饿了,能不能给我弄些吃食和水?”
少年的眼里闪过不敢置信的光芒,很快他就露出了满脸嫌弃的表情:“去去去,你一只羊有什么资格要吃的,你小爷爷现在还饿着呢!”
“那能不能弄些热水给我?”颜鸢退了一步。
“不行,我得盯着你,一步都不会离开的。”
少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。
那就暂时没有别的方法了。
颜鸢盯着少年的脸悠悠想,她转过身又回到了稻草床上,找到了一个阳光能照射到的角落躺下了。
窗外窸窸窣窣一阵声响,过了一会儿,有什么东西“扑啦”一声,落在了房间的干草上。
“没有热水!”
凶巴巴的声音在窗外响起。
颜鸢转过身,看见床边掉落了一个小小的布包和一个水囊。
她俯下身拾起了布包,打开它,发现里面是两片薄薄的烤饼。
这显然是少年自己的口粮,也不知道藏了多久了,饼已经有些软烂,还带着一点点余温。
颜鸢倒也不嫌弃,她吃了一半烤饼,把饼从窗户里塞回给了少年,轻声道谢:“谢谢。”
少年脸色一红,气急败坏:“少废话!”
颜鸢勾了勾嘴角,趴在窗台上和少年搭话:“你们是本地人吗?”
少年不回答,反而退开了好几步,脸上写满了“我不打算搭理你”。
颜鸢恬适地眯起了眼睛,像是猫儿吃饱喝足似的。
“我父亲很有钱的,肯定要比你们那个雇主有钱得多。”
她的声音软绵绵的,每一句话的尾音微微虚浮,一副中气不足的病秧子模样。
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有气无力的千金大小姐,正热络地向少年介绍绑票的正确操作:
“听说道上有个说法,叫双吃,或者你们也可以拿了雇主的钱之后,再和我爹爹再要一笔呀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父亲认得我的字迹,我可以写一封信,让我爹爹先送一笔定金过来,然后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少年忍无可忍,粗暴地打断她的聒噪,“谁告诉你们我们是为了钱的?”
“……哦。”
颜鸢轻轻应了一声。
不为钱,那就是为别的了。
一帮不为钱财所打动的绑匪,他们想要的东西想办的事情,必定是钱财所不能及的。
这倒反而好猜了。
颜鸢想了想,问他:“所以你们的雇主,是官府里的人吗?”
少年陡然间瞪大了眼睛,震惊地看着颜鸢。
“你……”
他你了半天,说不出话来,最后气急败坏地连退好几步,再也不肯搭理颜鸢了。
大哥说得一点都没错,大户人家的女孩子身上长了八百个心眼子!
……
眼看着问不出什么,颜鸢也懒得多费口舌,她打了个哈欠,又躺回了干草的床上。
这一觉她倒是没有做噩梦,只是昏昏沉沉间觉得身体越来越冷。
她几次挣扎想要起来,手和脚却使不上一丁点力气,全身上下的骨头就像是被打散了似的酸痛。
“喂,醒醒,你怎么发烧了?你是不是又耍什么滑头?”
隐隐约约,少年的声音急躁的声音在她耳畔回荡。
颜鸢很想回复他一句,发烧就是发烧,她又不是神仙还能让自己故意发烧吗?
可她开不了口,抬不起手,甚至连眼皮都睁不开。
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的额头上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,有人用冰凉的手绢覆盖到了她的额头上,随后又往她身上叠了一床被褥,还仔细地替她压好被角。
“大哥,反正雇主也不要她了,我们还养着她干嘛?”混乱间,有个粗鲁的声音响起。
“再等等。”白日里那个大哥回答。
“都等一天了!让我们说我们压根就是被骗了,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宫里当差的!”
“……”
“他就算临时有事,也不至于人走楼空吧?留个字条总可以吧?”
“……”
“要不然干脆撕了算了!夜长梦多,还省一床被子。”
“……”
竟然是宫里的人么?
颜鸢在浑浑噩噩间思索,宫中有哪路人马不希望自己顺利入宫。
是太后,宠妃,还是父亲的朝中政敌?
亦或是……皇帝本人?
不论是哪一路的势力,很显然他们并没有打算给她留活路。
绑匪们拿不到交换的东西,又不愿意多一张吃饭的嘴巴,只会想着撕了票给对方一个教训,或者是转而尝试去联系她的父亲,一旦他们知道她的父亲是定北侯颜宙,是绝对不会让她活着回家的。
“老大,真的不撕吗?”那个粗鲁的声音催促。
“不撕。”大哥沉声道,“那个人现在玩失踪,我们要真动了手,不是反而逞了他心?”
房间里又陷入了寂静。
颜鸢暗自在心底松了口气,还好,这个做大哥的倒也不算太笨。
“那我们现在怎么办,难不成去城里给她请大夫?”
“裹上棉被,带去篝火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