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两个字映衬在眼里,恍若隔世。
并肩前行的那五年里,我与陆晋渊通过不少信件,封封起笔都是一声——流筝。
我在那一声声轻唤中失了清醒,沦陷。
可如今,我凝望着陆晋渊被上天精心雕琢的面庞,心如死水。
我收回视线,回到窗边望着外面浓稠的夜色发呆。
日升月落,日子一天天过去。
禁军首领还是没能找到我的尸体,陆晋渊的脸色也一日比一日更沉。
这日,殿门被推开。
大太监拎着个食盒走进来:“陛下,大明宫送来的,说是皇后娘娘的手艺,让您尝尝。还说您今日要是不忙,请您过去。”
陆晋渊头不抬眼不睁的拒绝:“让御膳房送些滋补的汤送过去,朕公务繁忙,就不去了。”
“是。”大太监将食盒放下,退了下去。
我已经记不清这是苏云锦派人来请陆晋渊的第几次了。
他不知怎的竟一次没去,只如今日一般叫人送了补品,又给苏家加封,以作安抚。
我突然有一种陆晋渊也未必真心喜欢苏云锦的错觉。
出神间,陆晋渊突然起身往外走去。
我不受控制的跟了上去,疑惑间,就见他再次来到了天牢。
陆晋渊径直走进了曾关押我的牢房,里面如从前一般阴暗潮湿。
我不知道陆晋渊为何会突然来此,只听他开口:“看管这间牢房的是谁?”
很快,一个狱卒走了出来:“陛下,是小的。”
“她被关在这里时,可有人来看过?”
“不曾有人来过。”狱卒回着。
陆晋渊皱紧了眉:“那她可曾说过些什么?”
狱卒顿了下,神色犹豫。
陆晋渊沉声喝令:“说!”
狱卒猛地跪在地上,颤声答:“她说……说只恨没能杀了您!”
这话一出,天牢一片死寂。
陆晋渊静立了很久,挥手示意狱卒退下,一个人站在牢房中盯着那染着一片血污的墙壁。
我站在一旁看着他,却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第一次踏滤昼足天牢时的景象。
那时陆晋渊初露锋芒,大皇子却被暗杀。
所有证据皆指向陆晋渊,先帝大怒,下旨将陆晋渊收狱看押。
我闻讯后心急如焚,一面让父兄寻找证据,一面花大价钱买通狱卒日日入天牢为陆晋渊送饭。
十五日。
陆晋渊被关了十五日,我就顶着宋家与陆晋渊同罪的风险,在天牢陪他了十五日。
无罪释放那天,陆晋渊握着我的手许下誓言:“此生绝不负卿,生同衾死亦同穴。”
如今再想起这份承诺,想到他对宋家做的一切,我心里恨意猛烈滋生。
“陆晋渊,你不是说生同衾死同穴吗?我死在了这儿,你怎么还活着?你倒是死啊!”
我在他耳边质问,诅咒,可陆晋渊什么都听不见。
他上前一步,修长的手抚上那冰冷潮湿的墙,指腹蹭上已经冷凝的血。
恍惚间,我好像看到陆晋渊眼睫颤了下。
下一刻,他便站直了身子往外走。
御书房内。
陆晋渊召来了禁军首领:“还没找到她吗?”
禁军首领跪在地上:“属下无能,请陛下责罚!”
陆晋渊薄唇紧抿,片刻后问:“你说慕云绾真的会自尽吗?”
禁军首领不知该怎么答。
犹豫间,就听陆晋渊又说:“她不会。她那么恨朕,一定是逃了出去等着报复朕!”
他语气极其笃定。
我不得不说,陆晋渊很了解我,但凡宋家还有一人在,我确实会报复。
可惜他又不是全部了解我。
那时的宋家只剩我一人,即使报复他们也都回不来了。比起苟活我更愿赴死,与家人团聚。
只是……想到被困在陆晋渊身边的自己。
我无奈自嘲着。
却听陆晋渊又问:“你说她那般在乎宋家,若宋家连祖坟都出事,她可还能藏得住?”
我不安的看向陆晋渊:“陆晋渊,你想做什么?!”
可我的质问,他听不到。
下一秒,就听禁军首领也开口问:“陛下的意思是?”
陆晋渊垂眸看着腰间悬挂的荷包,沉声道:“宋家结党营私犯上谋逆,掘其祖坟,曝尸三日,以儆效尤!”
陆晋渊的话如雷轰响在耳畔。
我不敢置信的看着他,只觉得他疯了!
“陆晋渊!我宋家满门功勋,忠君爱国,他们已经因为你的猜忌付出了性命,你难道连死后的安宁都不能留给他们吗?”
我大喊着,希望陆晋渊能听到我的声音,收回刚刚的话!
可陆晋渊只是立在那里,神色漠然。
我试图去抓他,去晃醒他,可手却一次次穿过他的身体,落了个空。
最后,我无力的跌坐在地上,仰头望着这个年轻的天子,不禁回想起年幼时,父亲把我抱在膝上一字一句的教我:“一尊祖,二敬亲,三忠君,敬事后禄,致君泽民,愿为良臣。”
从先祖到父兄,宋家每个人将这条家训刻进了骨血里,为护大齐,马革裹尸,誓死不悔。
可现在陆晋渊轻飘飘一句,便否认了他们用命践行的信仰,甚至连死后的体面都不给!
我红着眼看着陆晋渊,无力裹挟着疲惫而来。
若祖先亲人泉下有知,该会为效忠过这样的皇帝而感到多么不值?
禁军首领也有些迟疑:“陛下,宋家与国有功,此举……”
“朕是皇帝,朕说他宋家有罪便是有罪!”陆晋渊厉声喝断他的话,“朕就不信,这般还找不到慕云绾!”
禁军首领噤若寒蝉,沉默退下。
殿门缓缓关合。
我望着门缝照进来的那一束赤阳,追着禁军首领的脚步往外跑去。
我想去祖坟,想阻止他,想护家人最后的安宁。
可一次次,我刚踏出朱红的门槛,整个人就被那股莫名的力量扯回到陆晋渊身边。
我越用力往外冲,砸回在青石砖地上时也越疼。
那股痛像是撕裂了灵魂,持久延续,疼到我无力挣扎,最后瘫软在陆晋渊面前。6
我忍不住哀求:“陆晋渊,我已经在你面前了,你放过他们好不好?我求求你了!”
可任凭我如何,陆晋渊都听不到。
他捏着荷包,语气里满是势在必得:“慕云绾,朕一定会找到你。”
我不知道他为何执拗的一定要找到我,也许是怕我真的会做出什么威胁他皇位的事。
可我已经死了,什么也做不了。
我将视线下移,落在他手指捻磨的荷包上。
那荷包是我一年前亲手所绣送给陆晋渊的生辰礼。
我自幼习武,为了绣这个荷包我十根手指被扎的青紫,熬了整整半月才绣好,后来又剪下发丝同陆晋渊的一缕发一起编成同心结放进里面,寓意着“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移”。
现在想想,真是讽刺。
我定定望着那荷包,视线如火般烧燃,好像如此就能将那荷包烧毁,否认过去那个犯蠢的自己一般!
但不能。
那荷包又被陆晋渊重新挂回了腰间,随着他的走动摇晃,也讥讽着过去那个我的天真可怜。
……
又过了两日,陆晋渊一直待在御书房。
禁军首领一直没来复命,倒是苏云锦来了一次想见他,被他以公事繁忙,要她安心养胎打发回去了。
我挑了个离他最远的地方背对而立,眼不见为净。
熟料这日,陆晋渊上过早朝,却没回御书房,反而出了宫。
我被迫跟在他身后,一路走过长街,耳边尽是百姓的嗡然议论。
“宋家犯上谋逆的事是真的吗?”
“我见过宋老将军,他们一家人慈眉善目,常常在城郊施粥,看上去不像是反贼……”
“狗屁的慈眉善目!宋家辜负我们的敬仰,也辜负圣上信任,要我说掘了他们的祖坟曝尸都是圣上仁慈,就该给他们做个泥塑跪着,世世代代受人唾骂!”
我攥紧了手,一颗心像被凌迟般,疼的我瑟瑟发抖。
很快,陆晋渊来到了宋家祖坟。
隔很远,我就看到了我曾亲自送葬,入土为安的祖母,母亲,嫂子……
宋家儿郎为护大齐,皆战死沙场,埋骨黄沙。
偌大的宋家祖坟里埋葬的尽是妇女稚子。
可这大齐的百姓似瞎了一般,只声讨着并不存在的虚妄罪名!
而陆晋渊就站在一旁,冷眼旁观。
直到禁军首领一身寻常百姓衣服走来,单膝跪地:“陛下,没见到慕云绾。”
陆晋渊的脸色沉如黑墨,没有说话。
静寂间,只有风起。
突然,急促的脚步声传来。
只见一个小太监疾步走来,将一封战报呈给陆晋渊:“陛下,边关的战报,守将阵亡,幽州城破!”
陆晋渊眸色一凝,连忙展开战报。
幽州乃是大齐国门,幽州城破,敌军便可直捣黄龙,直奔京城!
我望着远处宋家祖辈的枯骨,抬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,突然笑了!
唇亡齿寒,宋家覆灭,难道这大齐又能独善其身?
我笑中含泪:“陆晋渊,大齐要亡了!”
“这大齐,该亡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