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他不答,常慧只好无奈叹了一口气,起身往外走。
在他推门刹那,宁煜忽然问:“佛舍利,去了哪里?”
常慧身形一愣:“那日被妖人带走,现在下落全无,那上面沾了你的血,日后,你能感知到,到时寻回亦不迟。”
沉重的锁链声,随着他坐起来的动作发出叮铃的声响。
宁煜脸上一片冰冷:“我是说,舍利不是她拿的,这段时间,究竟去了哪里!”
常慧的背影一下变得无比沉重,这才转身看着他,也并不打算隐瞒:“宁煜,你是佛子,是日后能修成真普陀大士的。”
“可老方丈圆寂之前算出你有一大劫,能渡此劫才能修成,而阮云烟便是劫数,所以……”
所以为了助他渡成此劫,老方丈布下这一切,谎称舍利失踪嫁祸阮云烟……
原来,一切都跟她无关,方丈是圆寂的,舍利从未丢过。
而他生生将她冤枉到死……
宁煜忽然大笑不止,笑着,眼眶便泛了红。
他挣扎着拖着沉重的铁链上前想抓住常慧问个清楚,可他将铁链绷得死紧,也无法走到常慧跟前:“为什么!不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吗?”
阮云烟从未骗他,可是他所笃信的佛,骗了他。
“你们为何骗我,为何!”
第十三章 一念离真
佛言,众生皆苦。
因为众生皆痴,爱恨嗔痴,每一样都是苦。
常慧沉沉叹了一口气:“阿弥陀佛,得一普陀真佛能渡众生,老衲甘下阿鼻地狱受拔舌之刑。”
镇妖塔的门缓缓关上。
宁煜看着门后的一片黑暗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。
在他真正感受到要彻底失去阮云烟的刹那,他才明白,其实,天下苍生如何,佛又如何?
他不过是个普通人,这些跟他究竟有什么关系?
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,苍生是众生的苍生,佛是信徒的佛。
而只有她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,而如今,他仅有的她,没了。
他从来没想过要杀她,他怎么真的舍得杀她!
宁煜转身,看着堂前那一尊佛像。
佛在看他,他看着佛,忽然痴痴发笑。
他想,所谓佛家三皈依,皈依佛,皈依法,皈依僧,只有皈依她才是正途。
宁煜跪在佛前,掉下一滴泪来:“一念离真,皆为妄想。”
她不过是他成佛的一劫,可她丢了命。
究竟劫是妄想,还是情是妄想。
……
镇妖塔外,吟诵着佛经。
宁煜盘坐在蒲团之上,眼神却静静看着那一扇小窗洒下来的月光。
当年,阮云烟被关在这里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?
他常常想着,嘴角便不由微微上扬。
外面的世界纷扰嘈杂,而他只想静静留在这里,因为这里有她留下的痕迹。
塔中随风微摆的经纶,有她指尖触摸的痕迹。
脚下的地板有她踏足过的气息。
宁煜从未觉得孤独,他想,说不定耳边拂过的风是她回来了,偶尔在窗口扑腾的蝴蝶是她,月光是她,大雨也是她。
魔气在身体里一点点消逝的时候,他会感觉异常痛苦。
可他从不吭声,他记得,活下来的每一分每一刻,都是她对他的惩罚。
她说:“小和尚,你不过就是仗着我爱你罢了,我其实不恨你,但永远也不会原谅你,我死了,这世上就没有人爱你了,这是我对你的惩罚……”
“所以,这辈子,余生一定要好好受着。”
那他便受着,痛不欲生也要受着。
总之,他不过是个凡人,寿命不过短短几十载。
况且,他身上背负着弑神之罪,注定没有来世轮回。
宁煜是高兴的,没有来世,那么,他死了,阮云烟就不会再遇上他了。
不遇上,她以后的生生世世,都一定会过得很好。
到现在,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,他第一次遇见阮云烟时的场景。
那一年,宁煜跟着师傅去长安传佛讲经,长安城里的人真多啊。
可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在人群中一个劲着急喊着“姑姑”的阮云烟。
“女施主可是同家人走失了?”宁煜上前问她。
阮云烟却一脸戒备地看着他:“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,都没有头发的。”
他浅笑着同她解释:“贫僧是出家人,不能蓄发。”
她歪着头看他,一脸不解:“贫僧是什么东西?”
他还有些惊讶,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不知道还有和尚的存在吗?
“就是和尚,和尚是不能留头发的。”
阮云烟这才恍然大悟一般:“原来是和尚,那和尚,你知道巫山在哪里吗?长安城的人好多,路也好多,我走着走着姑姑就不见了,我找了半天,每条街都好像长得一样。”
宁煜想了想,这才道:“那我给施主画张图吧,长安离巫山有些距离,贫僧走不开。”
然后她拿着他画好的图就走,转身却又笑着冲他挥手:“和尚,你是我见过没有头发也这么好看的人!”
自那以后,她便总是一口一个和尚和尚的叫他。
第十四章 皆为妄想
长安城的路很多,世间之路则更多。
多到一个转身,就能轻易将最爱的人弄丢了。
“和尚,等你还俗,我们便成婚,我在山脚下等你!”阮云烟的声音一遍遍在耳边回响。
宁煜猛地睁开眼,只能望见一片月光洒落的清辉。
如果那天,师傅没有圆寂,如果那天,他还了俗,那是不是所有一切都会不一样?
也许,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庄稼汉,跟阮云烟在一起,每天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
然后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,一家人其乐融融,又怎么会走到如今地步?
“喂,和尚,问你个事。”突然,一道清亮的男声响起。
宁煜抬眼望去,只见那窗子旁坐了一个人影,那人一身青衫甚是眼熟。
他一眼便认了出来,就是这人当时拿走佛舍利,阮云烟才形魂不保!
“你竟还敢找上门来!”他猛地起身,四肢的铁链却又将他牢牢缚住。
青冥冷笑了一声:“你自己都这样了,能拿我怎么样?再说了,我当时若不拿走舍利,救了你,你早就血竭而亡了。还有,你殒魔之身,要是强行聚她精魄,她也会入魔的。”
宁煜身形一愣,眉头紧蹙:“你是何人?”
“神族女娲,世代守护大地,而我圣族之人,世代守护女娲。”青冥这才解释道。
本来女娲后人只要诞下后代便会如凡人一般老死,可阮云烟不是老死,而是被佛法诛杀,大地后土愠怒。
他守护女娲一族,自然要平这大地之怒,不然九州此后再无太平。
宁煜眼中升起一团希冀:“你能救她!”
他曾在古书上看过,从前亦有圣族之人复生过女娲后人。
青冥也不否认,只道:“救不救的跟你没有什么关系,你亲手杀的她,她就算活过来,也不会记得你。”
宽容是神的天性,若是重生,会忘记所有伤害过她的人。
“只要她活着,什么都可以!”
他从来未曾奢求过什么,这一次,若神佛有灵,他便贪心一回,让她好好活着。
哪怕,不爱他,不记他,也可以。
青冥也不想多话,说明了来意:“这舍利沾了你的血,我已经用不了了,有什么办法可以洗净血印?”
“净世佛莲。”宁煜没有犹豫。
“好,我会救她。”青冥留下这句话,在月光下化作一缕青光消失不见。
……
不知过了多少个日月,镇妖塔的门终于重新打开。
外面的阳光灼灼,有些晃眼,宁煜一步步走出镇妖塔,只觉恍然。
“佛子,魔气已经尽除,你可以回珈蓝寺了。”常由老和尚立在门外等他。
身后有两个小沙弥一个捧着他的袈裟,一个拿着他的权杖候在一旁。
宁煜看着那身袈裟,心头格外沉重。
他的目光落在看不到头的远方,也不知道阮云烟是不是已经活过来了。
在镇妖塔的日子里,他有无数次想过,要不就陪她一起死掉算了。
可是,又想到他余生所有的痛苦都是她留给他的,他又觉得自己不配死,他还没有受够人间磨难,他应该一生带着这样的歉疚和痛苦,直到生老病死。
常由见他不答话,只得又道:“佛子,把你关进镇妖塔我们也是逼不得已,魔气侵心,扰乱心智,实在是难以控制。”
宁煜这才侧头看了他一眼,他也曾怨过,当年若不是魔气侵扰心智,他一定舍不得动手杀她的。
但如今,他谁也怨不得,魔气只是诱因罢了,真正让他走到那一步的,还是他自己,他从未相信过她。
他敛去眼中复杂,嗓音低哑:“常慧师叔呢?”
常由眼神一暗:“常慧师弟他,圆寂了,他说他这一辈子只说过这样一个谎,可他不悔。”
只要他能成佛,无论是当年的老方丈,还是常慧都不曾后悔。
有时候宁煜想,若他不是佛子,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变成这样。
他怨不得谁,只能恨自己。
世人都有痴心,常慧师叔如此,他亦如此,不过痴心,终是妄想。
第十五章 人间大爱
珈蓝寺的四季轮换明明跟从前没有半分不同,可现在不管何时何地,宁煜总觉得空白。
生命像缺失了很重要的一块,在无人时回荡在心头。
心里的伤口翻涌着,肆虐着疼痛,却又无可奈何。
深夜,房间里的木鱼声一阵一阵,终于停住没有了动静。
宁煜握住手中的佛珠,眼神悲切,相遇因佛,离散因佛。
他沉默地起身,倒了一杯茶,他喝了一口,浑身却忽然怔住。
珈蓝寺的茶都是陈茶,不是什么好茶。
宁煜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的一个月夜,阮云烟忽然从窗子里爬进来。
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,怀里像揣着什么宝贝地叫他:“和尚,姑姑说今天是中秋,我来给你送好东西!”
他很严肃地同她一再说:“不要夜晚偷偷溜进来,这成何体统!”
阮云烟就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低下头,又十分委屈:“可是中秋夜人们都要团团圆圆的,我也想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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