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。
当年从云端跌落泥潭,多少人承受不了这样的落差自杀,楚月活得好好的;被关在死牢里,经受两年暗无天日的审问时,多少人撑不住只求一个解脱,她撑了下来;进宫后被所有人戳着脊梁骨辱骂,又有多少人受不了这样的指责,羞愧投井,她仍旧没有死。
区区几个刺客,她怎么可能会死?
赵玹不信,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。
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活下来,只等自己去救她。
“你和她是从哪里分开的?带人去找。”
萧宝宝颤巍巍摇头:“我,我不记得了……”
赵玹死死抓着她的胳膊:“那就好好想!今天无论如何你都得想起来!”
萧宝宝被吓得彻底哭起来,萧敕看不过眼,连忙将萧宝宝挡在身后:“皇上,悦嫔娘娘死里逃生,惊恐之下不记得也是人之常情,还请您莫要苛责,先送她回去休息吧。”
萧宝宝走了,谁还知道楚月在哪里?
他一把推开萧敕:“悦嫔,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,人命关天,你要好好想。”
萧宝宝愣愣地看着赵玹,她以为对方看见自己活着回来会高兴的,可他没有,他眼里心里,都只惦记着另一个人。
“稷哥哥……”
她心痛难忍,猛地扭开了头:“我不知道,我浑身都疼,要回去上药。”
她推开赵玹就走,小臂却被死死抓住。
她被抓的生疼,心里却生出一点恐慌来,稷哥哥会不会气得要骂她很久吧?
要不然还是说吧……
她正犹豫,赵玹忽然抬手抓住了她的肩膀,一张嘴却不是责骂,不是训斥,而是请求:“宝宝,稷哥哥求你好不好?你想一想,她到底在哪里?你带我去找她好不好?”
萧宝宝愣住了,她那无所不能的稷哥哥,在求她,为了楚月在求她……
她怔怔的回不过神来,人群里却忽然有人瘫软在地,那是一个禁军,虽然火光不甚明亮,可他的脸色还是肉眼可见的惨白。
这幅样子,一看就有问题。
一身着盔甲的粗壮汉子上前一步将人拽了出来:“你这幅样子,是不是知道什么?”
那禁军抖如筛糠,可已经露出了马脚,他也不敢再隐瞒:“小的,小的见过另一个女人……”
赵玹猛地看了过来:“你说什么?她在哪里?”
那人越发撑不住,回想起自己当时看见的情形,他只觉眼前一片漆黑:“皇上饶命,小的当时看她流了一地的血,觉得救不了了就没理会……”
赵玹耳边再次一声轰鸣,却比之方才要更剧烈,更持久,有那么一瞬间,别说声音,他甚至连视力都失去了,不管是眼前还是脑海都是空白一片。
他说,救不了了……
怎么可能救不了了?
他一把攥住了那禁军的衣襟:“你再敢胡说,朕就割了你的舌头!”
禁军瘫软在地,声音哆嗦着辩解:“小的不敢撒谎,都是实话,小的看到的就是……”
“住口,你给朕住口!”
赵玹恶狠狠嘶吼一声,将人狠狠扔在了地上,恨不能立刻抽刀砍了他,却在动手前死死克制住了自己。
“钟白!”
他哑着嗓子开口,先前将人抓出来的盔甲汉子立刻上前:“皇上,臣在。”
赵玹一把抓住他的手:“去把楚月找回来,把她带到朕眼前。”
他的手一直在抖,钟白低头看了一眼,他是从小就被拨到赵玹身边伺候的,算是最了解他的人,跟在他身边二十年,上次赵玹这么失态,还是被谢家退婚的时候。
他看着赵玹的眼睛,重重一点头:“臣明白!”
他带着那禁军转身就走,赵玹呆怔片刻,猛地翻身上马,一抖缰绳就要往林子深处去,蔡添喜连忙拉住缰绳:“皇上,您已经找了一天了,该歇歇了。”
赵玹充耳不闻,跟在钟白身后就要走。
“稷哥哥!”
萧宝宝骤然开口,带着浓重的鼻音:“别找了,楚月活不了了,我亲眼看见她受了重伤,肚子上中了箭,流了好多好多的血……她走的时候,连站都站不稳了,不可能逃得掉的。”
赵玹僵在了马背上,禁军那句含糊的“活不了了”,在萧宝宝这里有了清晰的画面。
他仿佛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人,艰难地扣着树皮一步一步的挪动,每次她足尖抬起,地面都会留下一个清晰的血脚印……
他骤然转身,狠狠看着萧宝宝,他很想问问她,既然明知道楚月伤的那么厉害,为什么还要让她去诱敌?为什么要看着她去送死?
可最后他却一个字都没问,他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。
他抖开缰绳就往前走,身后萧宝宝的声音却陡然尖锐了起来:“你不准去!”
不知道萧宝宝做了什么,身后竟一阵慌乱,萧敕的声音哆嗦了起来:“姑奶奶,你这是干什么?别胡闹了,快放下!”
“稷哥哥,你要是去找她,我今天就死在这里!”
萧宝宝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,听不出半分胡闹的意思,赵玹侧身看过去,就见她将发簪紧紧抵在颈侧,虽然她哭得厉害,手却不肯挪开分毫。
“你刚刚才说过,是她救了你,现在你却要拦着朕去找她?萧宝宝,你过分了。”
这句话仿佛戳中了萧宝宝的痛楚,她情绪陡然激动起来:“我就是不许你去救她怎么了?!稷哥哥,是你亲口告诉我的,她现在就是个奴婢,她救我不是应该的吗?她为我去死有什么不行?!”
她紧紧抓着簪子,声音坚定:“稷哥哥,你不准去。”
赵玹心口凉下去,面对萧宝宝的威胁,他心里竟毫无波澜,只有要去找楚月的念头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坚决。
他一直以为他将楚月留在身边只是为了报复,以为他们之间只剩了仇恨,可直到这一刻来临他才知道,他心里仍旧有她。
他再没看萧宝宝一眼,背对着凄厉的哭喊声,抖开缰绳,头也不回地往林子深处疾驰而去。
他要把楚月带回来,他要看她平平安安地站在自己面前。
马匹载着他一路狂奔,黑暗中他看见了一点火光,本以为那是钟白队伍里的火把,可那火势却越来越大,越来越凶,他这才意识到是林子里起火了。
积攒了一整个冬日的枯枝腐叶极易点燃,春日里山林起火不是新鲜事,早在春猎之前,禁军就做过防火措施,这火势起不来。
可即便如此,赵玹仍旧有些不安,他不自觉加快了速度,迅速追赶着钟白,可越是往前他的不安就越是浓郁,因为钟白他们前进的方向,竟然就是那片火海。
为什么要去那里?
难道是楚月……
他心跳陡然急促起来,一时再顾不上其他,狠狠甩了下马鞭,催马狂奔到了火海面前。
钟白浑身狼狈,看起来像是刚从火海里出来,迎面瞧见赵玹赶来,连忙拽住了马匹的缰绳:“皇上,您怎么来这里了,这里太危险了,快回去。”
赵玹跳下马背,抬脚就要往火海里走:“楚月是不是在里头?”
钟白连忙挡在他身前:“皇上危险!”
“朕问你楚月是不是在里头?!”
钟白被吼得一哆嗦,下意识应了声:“是,人是在里面……”
眼见赵玹脸色不对,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,连忙补充:“我们刚才进去了一趟,已经找到人带出来了,您别冲动。”
赵玹一顿,提到嗓子眼的心脏重重落了回去,紧绷的脸色也肉眼可见的缓和了下来,他抖着手锤了钟白一拳:“混账东西,找到人了你不早说……故意吓我是吗?她在哪?是不是受伤了?”
钟白却又闭了嘴,看着他神情逐渐复杂,赵玹被他那眼神看得后心发凉,他下意识退远了一步:“这么看着我干什么?我问你楚月在哪,你哑巴了?”
钟白咬了咬牙:“皇上,这火烧得太厉害,虽然我们尽力了,但是……”
“她烧伤了?”赵玹打断了他的话,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起来,他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句什么,片刻后才陡然回神,音量高了一些,仿佛是说给钟白听的,却又像是在安抚他自己,“没关系,只要命还在就没关系……朕带了太医,一定能保住她的命,蔡添喜,蔡添喜!”
落后一步追上来的蔡添喜连忙答应了一声,他刚才隐约听见了火烧,受伤之类的字眼,连忙拉着太医上前:“皇上,奴才在。”
赵玹一把抓过太医推到钟白面前:“带朕和太医去看看她。”
钟白却又低下了头,动也不动。
赵玹等了又等,终于按捺不住似的一把揪住了钟白的胸铠:“你聋了吗?!朕说要见楚月!”
钟白这才抬眼看过来,眼底都是忐忑:“皇上,您想好了吗?她伤得有些重,可,可能已经认不出来了……”
赵玹瞳孔猛地一缩,认不出来了?
“什么叫认不出来了?”
蔡添喜惊讶的声音响起来,他满脸都是震惊,随着一句话说完,他扭头看向了火海,虽然禁军已经在扑火了,可火势却仍旧越来越凶。
“是毁容了吗?”
钟白没答应,可也没否认,这看在众人眼里,就是默认的意思,蔡添喜忍不住跺了跺脚:“这,这怎么会这样,姑娘家最重要的不就是脸吗?这……”
“没关系,”赵玹忽然开口,他拳头攥得死紧,语气却竭力缓和,仿佛这根本不值一提,“人活着就好,毁容而已,一张脸而已,有什么紧要的?没有人会在意,钟白,带朕去见她。”
钟白抬眼看着他,明明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,他却仍旧不肯动弹,赵玹的耐心终于告罄,他低吼一声:“钟白,你什么意思?!楚月到底在哪里?!”
钟白似是看出来赵玹已经到了极限,他狠狠一咬牙,单膝跪了下去:“皇上您节哀,楚月姑娘是带出来了,可我们到的时候她已经没气了,身体被烧得不成样子,臣是怕您看见伤心,才不敢让您看见……”
赵玹只觉耳边炸响了一道霹雳,震得他脑袋发懵,仿佛做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噩梦。
蔡添喜不敢置信地叫了出来:“这怎么可能?楚月姑娘那么聪慧,怎么可能会死在这里?”
钟白不敢抬头:“臣不敢欺君,人,人就在那里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