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眼膜上覆着血，眼前一切都是泛着鲜红，抬头便朝着眼前的马车说道：“多谢壮士相救……”
“壮士？”
雕纹铜壁赤木，窗牖探出支手来。
元知纾看到那帘子掀开后露出眉鬓刀裁，崖岸清隽的侧脸，瞳孔猛缩神情呆滞。
血红的天，血红的地，血红的车舆。
还有。
谢允…
元知纾脸上瞬间惨白，怎么都没想到救她的会是谢允的人。
谢允本是内侍监出身，是宫中宦官之首，因得安帝宠幸掌管京畿军马大权，手中握着人人皆惧的黑甲卫，专门替安帝铲除朝中怀有异己之人。
凡被他盯上的从无好下场，死于他手中的更是不知凡几。
朝堂上下人人视他为奸佞阉党，可奈何他权柄滔天，哪怕皇亲权贵见他时也得低头唤一句“谢督主”。
谢允为人冷戾，手段狠毒，无亲无故没半点牵绊，可上一世他却成了她那外室女出身的姐姐元姝兰最大的依仗。
元知纾脸色惨白地死死垂着头，想起她被元家关起来的那些年，偶尔听看守她的人闲谈说起的事情。
他们说，谢督主认了元姝兰为义妹。
他们说，谢督主颇为照拂这个妹妹。
有谢允震慑，无人敢轻视元姝兰。
京中人人都因为这层身份将元姝兰捧了起来，哪怕这个外室女明面上只担着庶女的名头，却过得比公主还要尊贵。
元知纾永远都记得她在䧿山上摔下断崖毁了脸后，因为“嫉恨”元姝兰，被元家人困在府里多年，元姝兰却嫁给了她青梅竹马订亲多年的陆执年。
他们成婚那日，她好不容易趁着混乱逃了出来，却在门前撞上了站在自家兄长元瑾修面前，一身鹤氅的谢允。
“她是？”谢允神色冷漠。
她的长兄元瑾修满脸嫌恶：“府里的疯子，惊扰了督主。”
“既是疯子，就看管好了。”
只一句话，她被强行抓了回去。
那天夜里她就被人活活勒死在了屋里，死前只听到身后那人阴森道，
“谁让你去惊扰你不该惊扰的人。”
……
白绫绞断脖颈的窒息让她呼吸急促起来，她仿佛看到自己歪着头颅瞪大了眼，死不瞑目。
元知纾仓惶想朝后缩，却冷不防撞上沧浪的腿。
沧浪见小姑娘冻得脸色惨白，捡起伞朝她斜了几分：“元小娘子没事吧？这么大的雨，这地方又偏僻难行，元小娘子怎么一个人来了此处？”
元知纾垂眼遮住惊慌：“我不是一个人来的，是随兄长去灵云寺上香。”
“上香？”沧浪惊讶，“这里离灵云寺可远着呢。”
元知纾害怕谢允，也不知道他跟元姝兰此时是否已经有了牵扯。
她不敢提元姝兰的不是，只小心翼翼措辞：“我兄长他们有急事先回京了，让我留在寺中晚些来接我，是我任性跟了出来才迷了方向……”
“说谎。”
马车上的人冷淡开口，“上香有官道，下山亦有，国公府女郎出行仆役成群，就算任性离寺，也断不会独自驭马到了这里。”
“我……”知纾瑟缩。
“是谁派你来的。”
京中人人皆知他每年今日会上䧿山祭拜，这女子说是去云泉寺，走的却是他上下山的小路。
他近来在查一些往事，攸关京中几大世家的利益，也触碰到了不少人的痛脚。
他与那些人朝中争锋多年，狗急跳墙想要他命的也不是没有。
是谁家探了他的行踪，以元家女郎的名目过来，想要兵行险招近他的身？
谢允眸色冷戾：“老实招了，留全尸。”
元知纾顿时惊慌：“我真的是元氏女，我没有骗贵人，我只是一时迷路才到了这里……”
谢允垂眸看着地上吓得发抖的小姑娘。
稚嫩如花苞的脸上满是刮伤，一双杏眼哭起来时红彤彤的沁血，蜷缩成一团像极了受伤的小兽，他却毫无怜悯，“杀了。”
“小白眼儿狼，想害我家主子？”
刚才还满脸关切的沧浪一把就掐住她脖子。
被勒死那瞬间的恐惧袭上心头，元知纾伸手抓住车辕扑腾在地：“督主饶命！”
“哦？”
车舆上似是冷笑，谢允居高临下，“不装不识得本督了？”
明明只是轻飘飘一句，知纾却觉得下一瞬就会被扒了皮：“我无意欺瞒督主，只是刚开始没认出您……”
“现在认出来了。”
“我…”
元知纾头皮发麻。
谢允轻笑了声：“怎么，怕本督？”
他褪去戾气像是脾气极好的人，可知纾却是喉间绷紧：“没有，我只是听人说督主喜静。”
“哪儿来的谬言。”
谢允像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话，撑在窗牖边薄唇轻翘，
“本督最喜欢热闹，特别是活剥人皮时，血肉翻滚混着求饶的惨叫，悦耳动听至极，那皮子自头顶而下，一整张剥下来，甚美。”
“……”
见她血色全无，谢允哂了声，眉眼骤冷，
“把她扔下去。”
第2章杀她就杀她，凭什么说她丑？
元知纾怎么都没想到谢允说翻脸就翻脸，上一刻还言笑晏晏，下一刻就要她的命。
被拽着胳膊拎起来时恍觉大祸临头，元知纾竭力想要冷静下来。
她还不能死，她还没让元家罪有应得，没问清楚他们为什么那么对她。
她死死抓着车辕整个身子撕扯着疼：
“谢督主，我没骗您，我真的是刚刚才认出您，我以前只在宫中见过您一面，与您并不相熟，才会一时没认出您身份。”
“我不是坏人，我是真的迷了路，今天是我母亲冥诞，灵云寺上下都是见过我的……”
女孩儿被拖拽着离开，不住抓着地面求饶。
最初她还能冷静辩解，大喊着让他去求证，可后来大概见他冷性，渐渐崩溃嚎啕。
雨雾煞眼，瓢泼溅起乱泥。
谢允抬眼淡漠看着，神色疏冷疲懒。
玄色狐裘遮住冷白下颚，那眼中漫出淡淡染霜的靡色。
直到沧浪将人拖到崖边，扯着要将她摔下去时，女孩儿身上裹满泥浆的毳毛斗篷挂落开来，一截红绳突然从她颈间坠了出来。
“慢着。”
元知纾死死拽着手边断枝泣不成声。
谢允微眯着眼撑伞走到崖边，蹲身捏着她颈间红绳用力一扯，便将那绳连带着下面挂着的半截断玉握在手里。
那玉颜色灰青，不似明玉通透，似蛇尾斩断后形状更是奇怪。
玉身是疏密不一的阴线，间或还掺杂着隐起的蟠虺纹。
“这玉是何处得来？”
谢允目光垂落，眼尾凌厉刺人。
知纾泪眼朦胧：“我……我自小就戴着…”
谢允眯眼：“自小？”
知纾哭得鼻眼通红，见过男人狠辣后不敢说谎：
“我小时候这玉就挂在我颈上，阿娘说是对我很好的一个姨母送给我的，她说这是她最珍贵的遗物，让我贴身戴着，还叮嘱我不能交给任何人。”
手中断枝在雨中摇晃，她哭得一塌糊涂，
“我……我没有骗你，我真的没有骗你，你相信我……我…”
啊！！
断木支撑不住，攸地朝下掉落，元知纾整个人尖叫着坠了下去。
就当她以为自己死定了时，却被一只大手抓住胳膊拎了上来。
身子跌进染了霜寒的怀里，有人掐着她下巴。
谢允仔细瞧着手里那张满是泥浆混着血的脸，脑子里却是很久以前，那跟在他屁股后面，圆乎乎胖嘟嘟，跟只汤团粉子似的又娇又软的小孩儿模样。
“怎的，这么丑了？”
元知纾被掐得脸生疼，浑身泥水混着血腥呛得她喘不过气。
身前的人漆发如云，狐裘连毛边都没湿，她却狼狈得像是连毛都没褪，被人摁在水里翻滚了几次的落汤鸡。
险死还生的惊恐，重生后来不及庆幸的惶惶，还有上一世受尽委屈被绞死的不甘和恐惧，都在谢允满是嫌弃的一句“丑”后再也压抑不住。
死就死，凭什么要说她丑？！
她眼中彻底红了，一把推开谢允，
“我丑怎么了，我丑吃你家米粮了，我丑想要碍你眼了？”
知纾怒吼，“我只是误入这里，我只不过是走错了路而已……”
“你权倾朝野杀人如取乐，你随便就能定人生死，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得罪过你，你不想救我任我摔下去死了就好，为什么要救我起来又把我推下去，为什么要一再地戏弄我……”
“我做错了什么……”
“我做错了什么？！！”
惊惧和不安让她几乎忘了眼前人是谁，元知纾眼泪大滴大滴滚落。
她本是元家二房嫡女，母亲是故去太傅荣迁安的长女。
荣太傅共有两女，长女嫁给了元国公府的二公子元熙，次女嫁给了铖王。
元熙夫妇早亡，只留下元知纾这么一个女儿，虽无生父母庇护，可身为元家二房独脉，又有铖王妃这个护短至极的姨母，加之荣太傅留下的余荫，连皇帝都对她这个少时失怙的孩子颇为怜惜，知纾的身份在京中可谓尊贵至极。
她自小与皇后母家的侄儿，也是陆氏的嫡长子陆执年订亲，又有府中大房长兄元瑾修和铖王府的表哥谢寅护着，过的是恣意快活，可是元姝兰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一切。
半年前，三叔元覃外出办差，从安州带回来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儿。
元知纾刚开始只以为是府里谁人的表亲对她极为和善，可谁想几日后三叔却说，那女孩儿是她父亲元熙年轻时在外留下的风流债。
元知纾一时间怎能够接受，她那跟母亲恩爱至极的父亲会有别人。
可是大伯认了这事，三叔也说他亲眼见过父亲跟那女子相好，就连祖母也在元姝兰的眼泪之下，劝说她好歹是父亲的亲骨肉，是她血脉相融的姐姐。
元老夫人劝她，只是将人养在府里，给她口饭吃。
阿兄也跟她说，他的妹妹只有她一个，绝不会让元姝兰越过她去。
年少的元知纾单纯如纸，听了他们的话将人留了下来，还照着元老夫人他们的吩咐帮着元姝兰遮掩身份，对外只说元姝兰的生母是她母亲身边的良奴，早年被父亲收用后留了血脉，只是因以前体弱留在京外养着。
一个外室女充作庶女，她也成了元二小姐。
元知纾原以为只是府里多了个不喜欢的人，可谁想到元姝兰抢走了阿兄的疼爱，抢走了表哥的注目，抢走了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。
而她却毁了容貌，残了腿，被困在那暗无天日的废院里犹如蛆虫苟延残喘，最后还被人活活勒死。
“你们为什么都要欺负我，为什么？”
“我到底做错了什么，要让你们这么对我……”
元知纾一直强撑着的心里崩塌，眼泪大滴大滴滚落，脸上斑驳的雨血遮不住满是绝望的眼。
明明她才是元瑾修的妹妹。
明明她才是陆执年的青梅竹马。
明明谢寅是自小疼她的表哥。
她什么都做过，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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