桑重连忙推辞道:“你的好意,我心领了,但如此厚礼,我万万不能收。”
霍砂道:“在莳园你救过我,有什么不能收的,再说你帮我们办事,我们便要看觑你。以后还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,你把这本剑谱吃透了,比什么法宝都管用。”
阿绣接过剑谱,道:“就是,你若有个山高水低,奴岂不是又要守寡?奴替你收下了。”
桑重无可奈何地笑了笑,拱手道:“那便多谢霍教主了。”
小船靠岸,岸边垂柳依依,迎风作舞,似美人折腰接驾。温行云抱着已经睡着的钟晚晴登岸,向卧房走去。
脚下曲径一如人的心肠,弯弯绕绕,走进卧房,温行云将她放在床上,盖好被子,默默坐了一会儿,出来走到亭子里,向石凳上坐了,拎起桌上的酒壶,自斟自饮。
这些东西的位置都是固定的,绝没有人敢挪动。
初五走上前,低声道:“阁主,戈雁山那里都准备妥当了,她现在没有法力,正是动手的好时机,再晚恐怕多生变故。”
温行云淡淡道:“她没有法力,动手也没用。”
或许她正是知道这一点,才敢留在自己身边。温行云想着,又琢磨起她说的那个故事。
别人都看不见的鬼魂,是指她自己么?她是否已经洞悉他的险恶用心,旁敲侧击,试图扭转残酷的结局?
她的聪明总是出乎他的意料,越意外,越不舍,就像一本引人入胜的书。
当真要烧掉这本还没读完的书,来满足他的野心?
温行云面色犹疑,初五看着他,仿佛一个尽忠职守的河道监管看见堤坝上的裂缝,眼中浮现忧虑,道:“阁主,她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才,万万不能错过的。”
温行云举杯饮尽,道:“等她走了,再引她去戈雁山罢。”
箫声如水,漫入屋里,钟晚晴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,方才起来梳洗。
走出房门,循着箫声,穿过垂花门,这院子里有个温泉池,池边摆着一个古铜香架,黑色的龙挂香倒挂在香架上。
青烟缭绕,水雾蒸腾,满池花影荡湘纹。
温行云坐在池子里,吹着一支碧玉箫,玉色在水汽中愈发莹润鲜艳,像一条被他拉直的竹叶青。他穿着白绢里衣,却是湿的,贴在身上,变成一层近乎透明的遮挡。
钟晚晴走过去,脱下睡鞋,坐在池边,把一双冰凉的脚伸进泉水里,轻轻地划拉着。
温行云吹完一曲,道:“这支箫与悲欢笛出自同一块玉石,悲欢笛能操控人的情绪,这只是一支普普通通的箫。”
钟晚晴道:“有名字么?”
温行云嗯了一声,道:“它叫离别箫。”
钟晚晴掬起一捧水,低头看着自己晃漾的倒影,半晌道:“温阁主,我要走了。”
温行云并不意外,握住她纤瘦玲珑的一只玉足,指腹摩挲着脚踝,道:“离别本是为了重逢,我们还会再见的。”
掌心一空,伊人已化风而去。温行云收回手,复又吹起一支曲子,池水似乎在箫声中冷却了,偌大的庭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空寂。
桑重带着阿绣乘船来到鬼母关,接过左主簿手中的竹管,里面的纸条儿上写着:碧如丝化名康四娘,与一名姓姚的秀才住在杭州北关门外。
这日上午,姚秀才正在房中看书,外面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。柴门开着,他走出来,见一名红衣女子提着食盒立在门外,姿容媚丽,乌发如漆,光可鉴人,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。
她盈盈道个万福,声音清脆道:“敢问阁下可是姚公子?”
姚秀才还礼道:“正是,不知姑娘登门造访,有何贵干?”
阿绣微笑道:“奴姓康,四娘是奴的堂姐,昨日奴随拙夫来到杭州,想着她和姐夫住在这里,便来看看。”
姚秀才心中怪道:娘子说过娘家没人了,怎么冒出个堂妹来?“
阿绣见他面色疑惑,便猜到他在想什么,女修士女妖精们要和凡人成亲,通常都会隐瞒身份,说娘家没人。
阿绣面露赧色,低着脖子,轻声道:“姑妈在世时,家父很对她不住,堂姐因此与家里断了联系。她想必没有提起过娘家人罢?”
姚秀才恍然大悟,道:“确实不曾提起过,我还纳闷呢,原来如此。夫人进来坐罢,四娘买菜去了,等她回来,我帮你劝劝她,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,哪能不来往呢?”
“那便多谢姐夫了。”阿绣展颜一笑,走进来打量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,道:“堂姐未出阁时便喜欢侍弄花草,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,借钱也要买的,我们都叫她花痴。”
姚秀才听了这话,愈发肯定她是妻子的堂妹,笑道:“她如今还是这个脾性,只恨我没几个钱,不能让她买个尽兴。”
阿绣睐他一眼,道:“姐夫这么想,便是堂姐的福气了。”
进屋看座,姚秀才拿出家里最好的茶叶,泡了两盏茶来。阿绣打开食盒,请他尝尝自己做的点心。一个平凡的秀才能有多少戒心?吃了两块,连声夸阿绣手艺好。
碧如丝回来,见丈夫与一名女子坐在屋里有说有笑,愣住了。
她穿着青布长袄,挎着一篮子菜,脸庞素净,眼睛很亮,射出充满敌意的目光。阿绣见她这个样子,心知姚秀才是她的软肋,唇角飞扬,站起身,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堂姐。
姚秀才也站起身,道:“四娘,你堂妹来看你,你们多年未见了,好好说说话罢,我去做饭。”走到妻子身边,接过菜篮,低声道:“过去的事,别总放在心上添堵。”挤一挤眼,钻进了厨房。
阿绣用绢子掩着唇,笑叹道:“堂姐真是好福气,嫁了这么个知心的丈夫。”
碧如丝眼中掠过一抹冷光,道:“有什么话,我们出去说罢。”
阿绣指了指桌上的点心,道:“这是奴做的点心,姐夫很喜欢呢,姐姐也尝尝罢。”
碧如丝看着那碟动过的点心,变了脸色,目光像刀子一样,恨不能刮下阿绣的肉来,双拳紧握,牙缝里迸出一个我字,眼角瞥见丈夫来了,忙换上一张笑脸。
姚秀才道:“堂妹,还没问你有什么忌口没有?”
阿绣摇了摇头,姚秀才转身又去,碧如丝拉着阿绣出了柴门,又走了四五里远,才在一株大槐树下停住,恶狠狠道: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”
阿绣甩开她的手,掠了掠鬓发,道:“奴是清都派五长老的道侣,日前四长老在莳园被人算计,我们当然要查个明白。菩真道人说那入梦英是你卖给他的,对么?”
碧如丝道:“是又如何?我并不知道有人要算计什么四长老五长老。”
阿绣笑着睨她一眼,指间多出一朵垂丝海棠,转来转去,道:“你丈夫中了奴的毒,此毒叫作半壕春水,倘若没有解药,三日后他便会化作一滩水,怎么样?这个名字是不是又贴切,又好听?”
碧如丝脸色铁青,手中多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,指着阿绣道:“小娼妇,速速交出解药,不然我先划花你的脸,再挑断你的手筋脚筋。”
阿绣睁大眼,似乎被她吓到了,抬手抚上脸颊,又笑起来,道:“桑郎就在你身后,你猜是你的刀快,还是他的剑快?”
碧如丝转头,果然看见一名道士持剑立在身后,相距不过五步,她竟丝毫没有察觉。
阿绣道:“你该知道桑郎是六合天局的传人,你最好说实话,否则你的丈夫就要变成水啦。”
碧如丝冷笑道:“拙夫只是一名凡人,你们拿他来要挟我,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名门正派?”
提起这话,阿绣便来气,因为给姚秀才下毒的事,来之前她和桑重还吵了一架。
当下背着手,踢飞脚边的一颗石子,拔高声音冲碧如丝道:“这话你跟他说去,奴不是什么名门正派,你欺负奴的朋友,奴就给你的凡人丈夫下毒了,怎么样?”
桑重知道这火气有一半是冲自己来的,面无表情,权当没听见。
阿绣心中冷笑:男人,最拿手的便是装死。
碧如丝夹在他们中间,一时也无言以对,沉默了一会儿,阿绣蹙着眉头,不耐烦地一甩绢子,拧腰转身道:“不说就算了,我们走!”
“且慢!”碧如丝叫住他们,待要言语,草丛里激射出寒光点点。
剑光一卷,叮叮当当一连串响,十几枚锋利的鱼钩落在地上。草丛里人影一闪,桑重挥袖丢出一道符,将那人定住了。
是一名头戴竹笠,身披蓑衣,白发如雪的老汉。
阿绣瞟了瞟他,抚着心口,对碧如丝道:“看来他们早就对你不放心了,派人盯着你,随时准备灭口呢。”
碧如丝盯着那名老汉,脸色发白,嘴唇颤抖,忽然道:“我是铜雀堂的人,是堂主吩咐我接近菩真道人,将入梦英卖给他的。”
桑重道:“铜雀堂主是什么人?为何要这么做?”
碧如丝道:“我只是奉命行事,无权过问原因,堂主很神秘,手下有八名尊者,总是戴着面具,个个都是一流高手。我加入铜雀堂三十多年,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。”
阿绣道:“铜雀堂在哪里,你总该知道罢?”
碧如丝露出苦笑,摇了摇头,道:“有任务时,他们会来找我,但我并不知道他们平日在何处。”
阿绣把嘴一撇,咕哝道:“什么歪门邪道,比我们还神秘。”
桑重又问了碧如丝几句话,放她离开。
碧如丝道:“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,解药呢?”
阿绣丢给桑重一记白眼,道:“哪有什么解药,有位正人君子不让奴给你丈夫下毒,奴吓唬你玩呢!”
碧如丝气得目瞪口呆,半晌说不出话,跺了跺脚,转身便走。
不远处炊烟袅袅,姚秀才还等着她吃饭,阿绣望着她的背影,在空荡荡的田埂上单薄渺小。
“铜雀堂不会放过她的,她与姚秀才的好日子到头了。奴方才看姚秀才的面相,悄悄算了一卦,他活不过明年九月。”
桑重看她一眼,道:“你倒是学得快。”
阿绣拱手道:“名师出高徒,都是师父教得好。”
桑重忍不住笑了,将那名老汉收入青玉葫芦,召出鹤车,回清都山。
阿绣坐在车里,嗑了几颗瓜子,道:“你说碧如丝怎么会喜欢一个凡人?还是个书生,百无一用,将来逃命都嫌累赘。”
桑重看她眼里都是嫌弃,眉头微挑,道:“我若变成凡人,你要如何?”
阿绣将一颗瓜子抵着贝齿,沉吟片刻,道:“你若日日做饭给奴吃,夜夜替奴洗脚,奴勉强也能与你过一辈子。”
桑重伸手在她腮上一拧,道:“想得美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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