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明素骑着小三轮从外面回来,车斗里装着两个硬纸箱和几个饮料瓶子。
“奶奶回来了。”
白宇宁站起身来。
范明素平时一见白宇宁就眉开眼笑,今天却有点心虚。
她干笑着说,“宇宁来了,快坐下,吃你的。”
说完觑了眼陈汐的脸色。
陈汐果然一点情面也不讲,张口就捅出来范明素昨天干的好事。
“我奶奶昨天又抽烟了。”
白宇宁坐下刚拿起筷子,一听这话,筷子又搁下了。
“奶奶, 这怎么能行?绝对不能有下次了。”
范明素讪讪地点点头,为防白宇宁长篇大论,连忙指指屋子问,“森森还没起?”
陈梅在厨房里说,“没呢,小娃娃贪睡,让他睡吧,妈,你吃面还是吃馍?”
范明素,“吃西北风。”
她脾气大着嘞,只是这回不占理。
吃完早饭,陈汐和白宇宁,拿了两个大簸箕爬梯子上房顶。
他们把陈梅带来的奶酪干,一块块晾在簸箕上。
阳光夺目,把一半天空染成了金色。
白宇宁探身在陈汐额头上亲了一下,再亲她凉凉的鼻尖,最后亲她略显干燥的嘴唇。
两人舌头搅在一起。
“结婚吧。”
分开时,白宇宁笑着说。
陈汐却沉默了,她觉得还有另一个话题需要谈。
“我想先解决工作的事。”
白宇宁眼神里吻出来的情欲还在,声音却冷静下来。
“我觉得你太冲动了,辞职的事,还是应该考虑成熟了,再决定。”
他亲亲陈汐的额头,起身爬下梯子,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几次三番都没有结果的对话。
陈汐到了单位,把昨天的视频检查一遍后发布了出去,就没什么事了。
下午马科长来上班,换了西装。
陈汐发现他眼镜片都是仔细擦过的,锃亮。
她暗自好奇究竟是什么老同学,能让马叔想起来把眼镜擦擦。
两点钟参观团来了。
总共十个高中生,都是女孩,穿着蓝白两色的校服。
她们站在博物馆空旷的序厅,一双双小鹿似的眼睛难掩好奇和兴奋。
领队的是位头发花白的女老师。
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穿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灰外套,干巴巴的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。
马科长大步朝他们走去。
陈汐看到他的手指轻轻在抖。
可当他们走到那位老师面前时,陈汐却听到马科长只哑声说了句,“来了。”
陈汐带孩子们参观博物馆。
她讲的很认真,因为孩子们听得太认真了。
她不记得自己像她们这个年纪时,是否也有她们这样,看到什么都会闪闪发亮的眼睛。
她带她们看敦煌县志里的丝绸之路,告诉她们敦煌是丝路上的明珠,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和文化在这里热闹地交融。
她给她们讲汉武帝时期颁布的《太初历》,从此以后一年有了三百六十五天,有了二十四节气。
她带她们看莫高窟第 45 号复制窟,给她们讲盛唐的雕塑艺术有多辉煌。
有个女孩个子矮矮的,皮肤黝黑,脸颊上有两块高原红。
陈汐的目光落在她粗糙的手上,觉得这双手像姑姑那双干农活的手。
还有一个女孩的校服袖口和胳膊肘两处地方,用细密的针脚缝了相同颜色的布料,不仔细看,几乎看不出来。
陈汐大概知道了,这些孩子来自什么样的地方,她讲得更卖力了。
马科长和老师跟在不远处,低声聊着天。
参观结束后,是马科长给自己安排的讲话时间。
他从兜里掏出打印好的稿子,照着念了两句,忽然停下来。
最后,他低着头慢慢把稿子叠好,放回了西装口袋里。
知识陈汐已经讲得够多,他现在想讲点别的。
“我和你们王老师是同乡,她是我见过骨头最硬的人。”
他抬起头,看向站在学生们身后的王老师。
马科长朝她苦涩地笑了笑,又把目光转向学生们。
“我们上小学要从鸡叫走到天亮,她在路上瞌睡得滚下过山沟,家里人不让她上高中,婆家人烧她借来的书。”
“她当老师,劝人把女娃送去学校读书,被人轰出来,她第二天还去。”
“三十年,她走了十万里山路,把几百个女娃带进了学堂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,轻轻说道,“希望你们知道自己有多幸运,能遇到这样一个人,也希望你们在以后的人生里,成为别人的幸运。”
这是马科长最短的一次演讲,陈汐却听得有些缓不过神来。
等她恍然回神,王老师已经在跟十个女同学说话了。
“这次带你们出来,主要是想让你们看看外面的世界。”
“我们小山沟外面有敦煌,敦煌外面有更大的城市。”
“我并不是要告诉你们大城市有多好,而是想说外面的世界很广阔。”
“人生来就活在各种束缚里,这个社会对女孩子的束缚尤其多,可世界明明很大,人生明明可以很精彩,如果你有追求,那就奋力为自己搏一把。”
“如果你不甘于平庸,那你就去折腾,怕什么呢?还有什么比浑浑噩噩过一生更恐怖的事呢?”
陈汐忽然觉得,心头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。
是啊,怕什么呢?
浑浑噩噩过一生,才是最恐怖的事啊。
后来马科长和王老师又说了些什么,她几乎都没听到。
她跟着马科长将王老师和学生们送出博物馆大门。
马科长对王老师说,“先回宾馆休息会,晚上请你们吃饭。”
目送小巴车驶远,马科长对陈汐说,“你晚上也去吧。”
陈汐点点头,忽然想起什么,又摇了摇头。
“我晚上有别的事,去不了。”
马科长,“那算了,有个事你帮我问问宇宁。”
陈汐,“什么事?”
马科长,“问问宇宁能不能帮忙在市医院找个肝脏方面的专家。”
“她说已经确诊了,没必要再折腾,可我还是想带她再查查。”
陈汐愣了两秒,才反应过来,马科长说的是谁。
“大病吗?”
她吸了口凉气。
马科长点点头,抬手扶了下眼镜,遮住了脸上一瞬间的表情。
陈汐没说话,掏出手机给白宇宁拨了过去。
风吹过路边的树梢,叶子哗啦啦响。
敦煌,五月的天,还是冷。
回办公室的路上,陈汐一直沉默。
走到办公楼下时,陈汐忽然叫住了马科长。
“马叔,我要辞职。”
夕阳坠入沙漠,在党河波光粼粼的水面洒下一层碎金。
党河边上,三三两两散步的人,渐渐多了起来。
秦烈打了把方向盘,驶进昨天那条树荫小街上。
敞开的车窗,飘进街边乐器行里拉二胡的声音。
有人伴着二胡的曲子唱戏,像铿锵的秦腔。
烧烤摊上的炭火炉子支起来了,青烟袅袅,几个穿围裙的女人坐在路边说着话儿。
秦烈把车停在路边,走进刘伯洋的修车店。
这间店门脸看着挺小,里面空间还算可以,停着三辆旧车。
刘伯洋和秦展都没在店里。
秦烈正要去门口看看,一旁红色吉普底盘下伸出一只手。
他顺着那只手,看到蹭满油污的手套和挽起的衬衣袖子之间,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臂。
“递个扳手。”
秦烈停下脚步,这声音他认得,是那个叫陈汐的女人。
他目光在她手腕上停留片刻,又看向地上的工具箱。
他弯腰,从里面拾起一把扳手,递到她手里。
车下传来金属乒乒乓乓的碰撞声。
过了一会儿,手又伸出来,手臂蹭上的油污被冷白皮称得更醒目。
“起子。”
秦烈蹲下来,拾起一把起子,递过去。
又是一阵乒乒乓乓,一把手电筒递了出来。
“帮我打着。”
秦烈刚接过手电筒,手腕就被抓住,冰凉的触感刺了下皮肤。
紧接着,他整个人,被轻轻一拽,带进了车下。
“就这,别动。”
秦烈冷不丁被一扯,人跟着往前跌了一下,半跪在了车侧。
他浓眉微微一挑,却保持住了半跪的姿势,上身被陈汐拽着压向地面。
他转过脸,看向车下面狭窄的空间,手电光照出细小的浮尘。
陈汐仰躺在修车板上,碎发缠在颈上,鼻尖一层薄汗,正拧着眉头专注拧螺丝。
几分钟后,秦展拎着一箱啤酒从外面进来。
他一边往院子里走,一边大喇喇喊,“歇会儿吧,汐姐,我叫烤羊排了。”
秦展才进院子,乍然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,半跪在红色吉普车旁。
秦展吓了一跳,等他看清是秦烈,乐得肩膀直颤。
“哥,哈哈,你给汐姐打下手啊。”
陈汐闻言猝然转头,撞上车外一双深冷的眸子。
这短暂的一瞬间,让她忽然联想到,伺猎的孤狼。
她别过脸,继续手上的活。
秦烈问,“能修好吗?”
陈汐没说话,上完最后一颗螺丝。
最后,她脚一蹬,躺在修车板上,从另一侧滑了出来。
秦展忙跑过来,牵住她的手往起一拽,陈汐借力站了起来。
她头发在脑后随意地扎成个丸子,汗湿的碎发贴在脖子上。
陈汐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车钥匙,扔给了秦展。
“试试车。”
秦展接过钥匙,兴高采烈地拉开车门蹿了上去。
发动机轰鸣声强劲有力,毫不拖泥带水,像被陈汐驯服了一般。
秦展笑得合不拢嘴,一脚油门把车开了出去。
尾气散尽,陈汐摘下手套扔进工具箱,走到后面小院的水龙头跟前洗手。
秦烈把手电筒搁进工具箱。
走到后门,看陈汐掬起一捧凉水,洗一把脸和脖子。
陈汐余光瞥到戳在后门的男人,抹了把脖子上滴答的水珠,问他,“有事?”
秦烈,“嗯,找你有事。”
陈汐长眉不觉皱了皱,“无人机坏了?”
秦烈,“我还没看。”
他说着拿出手机,打开帆布包的照片给她看。
“这图案是你画的?”
陈汐点点头,“怎么了?”
秦烈,“有兴趣做游戏角色设计吗?”
“没有。”
陈汐干脆利落地回绝,和他擦身而过,走到前面店里。
不一会儿,街上响起发动机嚣张的轰鸣声。
最后,秦展把车开了回来。
他降下车窗,朝陈汐笑得一脸灿烂,“谢了,汐姐。”
陈汐伸手拍了拍车头,垂下来的目光含笑,像在拍自己养的崽子。
她问秦展,“刘伯洋呢?”
秦展,“他瞧车去了,今天看的这辆不错,七成新,收拾好了,应该能卖个好价钱。”
正说着,刘伯洋走进店里。
他一手端着个四方的不锈钢盘,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烤羊排,另一只手拎着打包好的凉菜。
“在门口碰上卖的,我就买回来了。”
刘伯洋问秦展,“啤酒买了吗?”
看到秦烈,刘伯洋笑着招呼他,“哥,一块喝杯。”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