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乔芝安上过的最漫长的一节舞蹈课。有了前一天的教训，她总算控制住自己，没有落荒而逃。然而 KIKI 老师牟足了劲，硬要在一个小时里教完一整支复杂的舞。学员们跟着她气喘吁吁地来回扭胯、疯狂甩头、下地起身，还加进一小节甩手舞。
课程进行到三分之一的时候，乔芝安已经跳得肌肉酸痛。老师和学员，辣妹和乖乖女，班花和优等生，默契地来了场无声的较量，一个存心为难，一个不想认输。音乐声不停，乔芝安也不停，调动全身的力气跟上节拍。好不容易撑到下课，她只觉得整个人像散了架，汗如雨下，就差当场坐倒在地。
其他学员的状况也类似，有不少人是双腿打颤，扶着墙走出去的。孙悦淇喘匀了气，缓缓地踱到乔芝安面前，毫不掩饰眼睛里的恨意。有学员朝她们投来好奇的目光。乔芝安只觉得荒唐。要说恨，自己更有理由恨她才对。
紫色发丝摇曳，孙悦淇朱唇轻启，像念出一个诅咒，“老话说得对，祸害遗千年。”
乔芝安感到血液涌上头顶，千言万语都堵在嗓子眼。教室里只剩她们俩，惨白灯光下，整面墙的镜子映出对峙的姿态。这场景有种奇异的熟悉感，并未真实发生过，却早就在两人脑海里上演了无数次。
艾伦从门口探进头，“KIKI 老师，下一节课的同学要进来了。”
孙悦淇充耳不闻，眼睛一瞬不瞬地逼视着对面的人。乔芝安却像接到了信号，转身就走。她一阵风似的跑下电梯，离开商场，转眼就混进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。不想被人看出狼狈，还把腰挺得笔直。
邱如雪加完班回到家，看见乔芝安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，双眼紧闭。她叫了几声，没有回音，便伸出两根手指去探她的鼻息，轻叹，“完了完了，没气儿了。”
乔芝安缓缓睁开眼睛，气若游丝，“我算是服了，这世上真的有玄学。”
“啊？”
“那只蓝色的蝴蝶，就是所有噩梦的开始。本来以为毕业以后，一切都结束了。没想到，从昨天开始，高中同学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。”
“你又碰见谁了？”
“孙悦淇。”念出这几个字时，她的眉毛抖了抖，“你说，这是不是命运的诅咒？”
邱如雪总算是打听到一个名字，“这人男的女的？”
“女的。”
“那就是情敌咯？”
乔芝安看看她，没说话。
“女生之间相互讨厌，还能有什么原因。她是不是也喜欢买套男？”
乔芝安猛地弹起来，“不要再乱叫啦！”
“那你倒是告诉我名字啊。”
她咬唇，然后微红了脸，轻声念出顾承阳三个字，眼中闪动着小女孩一般的温柔神色。
“啧啧，这副纯情的样子就应该让他本人看到嘛。演给我看多浪费啊。”
乔芝安气得不顾手臂的酸痛，朝她扔了个靠垫，“谁演了？！”
邱如雪敏捷地接住，放回原位，反手往她身上丢了两根黄色的棒棒糖。“吃颗糖，消消火。”
乔芝安用两根手指夹起来，“这哪儿来的？”
“楼下搞活动发糖呢。那销售小哥还挺帅。可惜老娘不在空窗期，你又心系买套男。要不你这会儿下去看看？说不定就移情别恋了。”
乔芝安无语地躺回去。
等邱如雪洗完了澡，哼着歌走出来的时候，她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。
邱如雪打开冰箱，拿出一罐雪碧倒在杯子里。无数细小的气泡争相涌出来，在液体表面欢快地跳跃。她勉为其难地挤坐在沙发角上，抿了一口，“来，今日份的忆往昔，开始吧。”
“别了。没有一件是好事。”
要不是回忆太痛苦，她也不至于毕业后和所有同学都断了联系。
“我猜，是你只把坏事记得清楚。”
这话也不无道理。她和邱如雪最大的不同，就是一个时刻紧绷，一个永远放松。乔芝安是有完美主义倾向的，脑子里有无数条条框框，拿来套用身边的人和事。倒也不是非要把生活过成偶像剧，但所有和预期不一致的、达不到标准的部分，都会被视为瑕疵，重点标出。高中时代那场暗恋，由于结局惨烈，早就被她定义为人生污点，亲手将整段回忆埋葬。
“要是有失忆药水，我早就喝了。”
邱如雪把雪碧递过去，“喏，你就当这个是失忆药水。”
乔芝安斜眼瞪她。
邱如雪捏起嗓子，活像个神婆，“喝了它，忘掉烦恼，不再纠结。”
“拉倒吧，顾承阳出现在小区，孙悦淇出现在健身房，我常去的地方全都被诅咒了。”
邱如雪喝干雪碧，满足地叹出一口长气，“亲爱的，人生中没解决掉的问题，都会换一种形式回来找你。”
乔芝安第二天早上还是蔫的，不但情绪低落，身上诸多部位还隐隐作痛，都是昨天运动过度的结果。她一手拿着勺子喝粥，另一只手大力按摩自己的颈椎。
“不化妆啦？”
“不想化了。”
“万一又遇见买……顾承阳呢？”
“就当没看见。”
什么久别重逢，再续前缘。不被珍视的缘分不算缘分，不受欢迎的故人又何必重逢。最重要的是，她绝对不愿重蹈当年的覆辙：拿错剧本、搞错人设。
“叮”的一声，手机里进来一条消息：“尊贵的 Jump 健身房会员，诚邀您参与有奖用户调研活动。点击下方链接填写问卷即可参与抽奖。免费会员卡等你来拿！”
乔芝安愣了两秒，产生一个大胆的念头。
她点进去，在健身项目里选了“舞蹈”，在老师那一列拉到最后，找到“KIKI”。然后在留言处疯狂打字。“KIKI 老师上课主观性强，完全不考虑学员的接受程度，动作难、强度大，编排不合理。明明是 Jazz 舞种，在大家没有准备的前提下，居然乱入了甩手舞，我亲眼看见有学员把自己的眼镜打飞了！镜片当场摔碎，造成财产损失！像 KIKI 老师这样任性的风格，不适合当老师，不如另找个舞台独自表演。”
乔芝安来回看了两遍，满意地放下手机。都是实话，没有一句冤枉了她。颈椎的酸痛有所缓解，她把左手移到肩膀上继续按摩。
对面的邱如雪也在看手机，一边吐槽，“我们部门这个 Jacky 真是奇葩，没见过这么爱表现的。项目还没开始，经理都没发声，他倒越俎代庖拉了个群，还带着大家‘预习功课’？吐了，想上位的心太明显。”
“你们每个项目都有群吗？”
邱如雪皱皱鼻子，露出鄙夷神色，“这两年的新陋习：微信群办公。”
“新媒体害人哪。我还得去接手报社的公众号呢。”
“你们的号有人看吗？”
“好问题。我自己都不看。”
邱如雪一早要去客户公司开会，两人难得并肩出门。一路上，微信群里的消息就没停过。她看得眉头打结，“不行了，我对 Jacky 的厌恶之情已经达到顶点。我怕待会儿项目会上忍不住和他掐起来。”
“不会吧？当着经理和客户的面？”
邱如雪耸耸肩，“又不是没发生过。我们那儿每天鸡飞狗跳的。”
乔芝安好奇，“不怕客户提意见？”
“这个嘛，听说 VAS 这个客户还是比较和善的。”她指着小花园一角，“喏，就是他们家。”
两颗高大的梧桐树中间凭空多了个气球屋子，乍一看像是飞屋环游记的迷你版。只不过房顶上彩色的不是气球，而是一根根棒棒糖。房子里是空的，墙上贴满了糖果海报，赤橙黄绿青蓝紫，彩虹沾了糖衣，从九天落入凡尘。
“原来你昨天带上来的棒棒糖，就是在这里领的。”
“对啊。香蕉味的最好吃，你晚上要是回来得早，记得给我带点。”
“好的邱老板。”
“辛苦乔老师。”
一路上有邱如雪在耳边叽叽喳喳，乔芝安没去注意周围的人。她们在地铁口道别。乔芝安迎着风理了理长发，决定要把今天过成正常的一天。
初秋的晚风凉爽宜人。VAS 糖果礼品派样屋里，田露西拧开瓶盖，小心地抿了一口乌龙茶。嗓子的焦渴得以缓解，虽是无糖口味，她倒品出了一丝甜意。
甜意来自带给她这瓶茶的人。
一刻钟前，小顾经理从天而降，夕阳下，笑容亲切又迷人。他越过嘈杂人群，用口型对她道声“辛苦了”，然后变戏法似的递出一瓶冰镇乌龙茶。
田露西感激接过，发现是无糖口味，更添一层惊喜，“我最喜欢喝这个了。”
他料到她会开心。“知道啊。上回听你提过。”
上回？是部门分享会、年度销售大会、还是哪一次工会活动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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