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昳在海城机械厂的职工医院出生,从小上的是机械厂的幼儿园、子弟小学和中学,一路顺顺当当。正因为顺当,一切都自然而然,所以印象中最深刻的是一件看起来微不足道却始终充满遗憾的事。
海城机械厂子弟小学每年都有春秋出游的惯例,一直持续到五年级,等到六年级会因为升学考试而取消出游。梁昳五年级的最后一次春游,坐大巴车行驶到目的地,参观完景区后,同学们三五成群各自跟伙伴凑作一堆。要么将就景区的休闲桌椅,要么在草坪上铺一张自带的野餐垫,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管席地而坐,所有人都拿出自备的零食和餐盒,准备边做游戏边美餐一顿。
梁昳跟好朋友把野餐垫铺好,脱了鞋坐上去,零食袋刚刚撕开一个口,天上就淅淅沥沥打起雨点来。大家没当一回事,继续聊天、做游戏、吃零食,嘻嘻哈哈笑作一团。谁知,雨点越来越密,也越来越大。老师赶紧招呼同学们收拾,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吃过的和没吃的东西全部一股脑儿塞进包里,再跑去游客接待中心避雨。
原本是想等雨停了再继续的,结果雨非但没停,反而越下越起劲。看着收不住的雨势,老师们决定带孩子们返程。学生们听到这个消息,哀嚎一片。然而,再大的不满也无济于事,出于对安全方面的考虑,老师们还是第一时间带着所有学生坐车离开了。
来时有多欢乐,离开时就有多失落。梁昳跟同学们闷闷不乐地望着车窗外连绵不断的雨丝,如同一首欢快的乐曲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,所有对最后一次集体出游的美好期待和欢喜都戛然而止了。
只是,十一岁的梁昳不知道,在十五年后,她会再次感受到欢喜被中止的心情,像一桶被灌满了的水,突然被泼出去大半,晃晃荡荡的,才觉出空来。但她这次的心情跟五年级那次不全然相同,因为她很肯定,这不是她和周景元的最后一次。
十五分钟前,周景元接到章芩的电话,得知奶奶突然摔了一跤,撞到了头,已经送进了手术室,情况不容乐观。
他开着车在路上飞驰,不同于来时的畅快,此刻的他既着急又忐忑。
梁昳感同身受,交代他:“你一会儿路过第一个地铁站就把我放下,不要送我。”
周景元看她一眼:“不行,我得全须全尾地把你送到家。”
“你执意送我,我和你都不会安心。事出从权,没有什么比亲人更重要。”梁昳情真意切,没有丝毫假意。
借等红灯的空隙,周景元瞥到日头西沉的光线正悄悄地映在梁昳的侧脸,橙色的光染黄了她额前的碎发,一丝一缕弯曲着,从缝隙中透出斑驳的光晕。梁昳安静地坐着,目光柔柔地落在前方。周景元焦躁的心一霎之间被抚平了,他得以从焦急中拨出片刻心神,欣赏眼前令人沉醉的夕阳和让他着迷的人。
梁昳看一眼时间,再探头看看前面排队等候的车辆,回过头来,刚好撞上周景元的目光。她眼带询问,语音上扬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我本来计划陪你在凉台看落日的。太阳西下的时候,夕阳会从竹林中间透出光来,叶子一片一片泛着金色,湖水像被洒上了金箔一样,波光粼粼的,特别好看。”周景元勉强弯了弯唇角,惋惜道,“可惜了。”
梁昳抿了抿唇,安慰他:“下次吧。”
“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?”周景元突然问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,不等梁昳点头,他缓缓说道,“你也是这样拳拳真心,让我很难不动容。”
周景元依言将梁昳在地铁站放下,自己匆忙开车赶往崇新区人民医院。除了乔婷婷陪周意乔返校外,周家人齐齐守着手术室外,章芩耷拉着脑袋靠在周泽安的怀里,听见渐近的脚步声,抬起头。
“景元——”章芩发红的眼眶瞬间涌出泪来。
周景元蹲在她面前,握住她的手,紧了紧,问:“奶奶怎么样了?”
“医生说情况很凶险,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。”当了一辈子医生的章芩,见惯了生离死别,第一次慌了神,“你唐姨看着奶奶睡着了才出来的,我们在厨房准备熬银耳汤,正在配大枣、百合、枸杞,听见一声响。我们赶紧冲进卧室,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醒的,自己起来了,人跌了跤,头撞到了墙上,流了好多血……刚刚送来,医生给她做检查的时候,还发现她的脚踝骨裂了……景元,怎么办啊?奶奶可不能有事啊!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。”说着,章芩的眼泪越流越多。
周泽安拿纸轻轻擦她泪湿的脸颊,宽她的心:“妈是自己摔的,你不要自责。”
“我没照顾好她,你说,我要是提前进去看一眼就好了。”
“妈,谁都不愿意奶奶出事,这是意外,你千万不要怪自己。”周景元握着她的手,一直没有松开。
一旁的周景星听见了,靠过来,对章芩说:“二婶,景元说得没错,你不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。”
“要不是您找了医院里最信得过的专家和教授来,我们现在还抓瞎呢!”周景文也出言安慰她。
想到还有一个跟妈妈同样经历这一遭的人,周景元朝四周张望,问:“唐姨呢?”
周泽安说:“都守在这儿没必要,我让她回家做点吃的备着,一会儿大家轮换着来。”
唐姨在周家多年,陪奶奶的时间最长,今天奶奶遭了罪,她肯定难过又自责,周景元担心:“她一个人在家会不会胡思乱想啊?”
“余田送她回去的,一直陪着。”周景星说。
周景元点了点头,稍微放了心。
“景文,你爸还在外面抽烟吗?”周泽安发现大哥周泽恒还没回来,发了话,“你看看去。”
自从妻子病逝,周泽恒过得越来越独,只有阖家欢乐的时候才会露出为数不多的笑容来。再次踏进同一家医院对他来说一定是艰难的,尤其是当自己的母亲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时,他不可能好过。所以借口抽烟躲出去,没人会怪他胆小懦弱,因为是人就有软肋,曾经他在这里失去了妻子,今天,他害怕又失去妈妈。
周景文二话不说,朝楼梯走去。
“大哥,电梯在这边。”周景星朝相反的方向指。
“楼梯快。”周泽安加快脚步,跑起来。
好在手术顺利,情况稳定下来,余书荔躲过一劫,一家人的低落情绪总算回升一些。章芩的老同事帮忙联系了专业护工,医院里不需要这么多人照顾了。章芩仍执意守在病房,周泽安由她去,只默默留下来陪着她。周景文叫上周景星、周景元一道回家,姐弟俩都想再待一会儿,让大哥开车先送周泽恒回去休息。
没过多久,唐姨拎着两个保温饭盒来了,送她过来的余田向周泽安和章芩解释:“唐姨坚持要来看一眼才放心。”
章芩一见唐姨,眼圈又红了,她接过饭盒,放在桌上,拉住没忍住落了泪的唐姨,安慰她,也安慰自己:“没事了,没事了。”
“遭这么大的罪,我真是……”唐姨哽咽着,再说不出一个字来。
周景元站在一旁,插了话:“你们每天陪着奶奶,把她照顾得那么好,我们心里不知道有多感激!没有你们的话,我们别说安心工作了,连饭都吃不香。”
“听见了吗?”周景星环住唐姨的肩,一下一下轻轻拍着:“你跟二婶一样,谁也不许怪自己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唐姨拿袖子抹泪,招呼他们赶紧吃饭,“我简单炒了几个菜,你们赶紧趁热吃吧。”说着,她打开保温盒的盖子。
周泽安和章芩吃饭的时候,唐姨陪在一旁,顺便问起老太太的后续情况——什么时候能醒过来?什么时候能恢复?出院后要注意什么?有没有禁忌?哪些食物对她的身体恢复更有利?
章芩大致做了回答,具体情况要等余书荔醒过来后,让医生检查评估之后才能确定。
周景元、周景星和余田下楼去,在住院部楼下的长廊找了空座坐下来。
周景星端着饭盒叫周景元:“来吧,吃两口。”
“没胃口,你吃吧。”周景元这时很想抽支烟,看看四周的禁烟标志,遂作罢。他伸手从裤兜掏出手机,埋头给梁昳发了条消息报平安——奶奶没事了。
周景星看他一眼,随口问道:“梁老师?”
周景元想也没想,“嗯”一声。
周景星没再往下接,只问他什么时候回去。
“你吃完饭先坐余田的车回去吧。”周景元揣回手机,望了望住院楼,道,“估计唐姨一时半会儿不会走,我等等,跟她一起回。”
周景星瞥余田一眼,没说话。
周景元对余田说:“你送二姐回去。”
“好。”余田应下。
周景星吃完饭,跟着余田走到停车场。余田拉开副驾驶的门,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,却不知从何开口。
等她坐进车里,余田关上门,再绕回驾驶位,发动了车子,开上回家的路。
这是第一次,周景星在余田的车上没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,安静得如同不存在一样。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,眼神直愣愣的,没有太多生气。
他不自觉蹙起了眉。
“不用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,”周景星不知何时转过头来,瞥他一眼,“我今天没心思逗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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