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见到裴弈的时候,我就知道,他绝不是普通人。
他虽穿着布衣,言谈也极为平和近人。
但依旧掩不下满身的气度。
旁边人告诉我,他来得最晚,却学得最好。
很会举一反三,有的时候连先生都被问住了。
我心下了然。
原来,前两天傅先生拿回来问我的问题,是他提出来的。
我抬眼看向他,或许是目光太过明显。
他也偏头朝我看了看,点头致意。
30.
回家的路上,我娘叫车夫去飞云楼停一下。
我最喜欢吃那儿的桃花酥。
车夫下去采买,我娘摸了摸我的头,「锦儿,你怎么魂不守舍的。」
刚才下学,我去找傅先生问了那人的名讳,叫作陈一。
我心下一阵无语,这个假名也太假了。
他明显是个大人物,却愿意同那些市井贫民挤一张桌子上学。
若要打探消息,着下人来就是了。
我不觉得学堂有什么值得他这般上心的地方。
我抿了抿唇,没有说话。
却在这时,车外一阵女声传来。
「你一个庶出的下贱胚子,竟敢以下犯上,果然是小娘养的不懂规矩!」
31.
这话说得极粗鄙。
我娘忍不住皱了皱眉。
这里虽然礼教森严,嫡庶有别。
但实际上,世家大户最重颜面,刻薄庶子庶女是要闹笑话的,很少有人天天会把嫡庶之分摆在口上。
再说连着几任皇帝都不是皇后嫡出,没谁会想着去碰这个霉头。
「你以为你穿金戴银就能掩盖你那卑贱的出身,攀上高枝?你自己拎不清身份,我身为嫡姐却不得不教你规矩,今日你就跪在这里,好好反省!」
话音落了,传来少许啜泣之声。
「大概是哪家的王公贵女,打马长街,如此气派。」我娘眉眼间带了嘲讽,我知她最讨厌这种封建至极的出身论。
我抿了抿唇。
那女孩儿在这人来人往的酒楼之前被如此羞辱,怕是回去就要投井了。
车夫买齐东西,驱使马车向程府驶去。
我挑起一角车帘,向外看去。
只看得一个盛气凌人的红衣背影。
不知为何,我竟觉得方才那话中的感觉十分熟悉。
32.
第二天,夫子又拿来了几张纸。
有些惭愧地说,这依旧是那个叫陈一的学生提出来的。
但他不会回答。
我垂目看向纸上的最后几个问题。
心里有了答案。
为了启发思考,我利用学堂传播了一些故事。
用最白话的文字,以寓言、传说的形式写的故事。
我把飞梭织布机写进了织女的传说。
把蒸汽机说成是太阳神的泪滴。
把杂交水稻说成是神农的技法。
还有很多很多。
其实,有些我也不太懂,但我只需要点明一个大概的样子与方向。
因为我需要做的,就是一个引子。
在意识形态与生产力都不与工业革命匹配的时候,我不会揠苗助长地直接把成品摆在他们面前。
但是等他们有意识去创造这些东西的时候,这些引子也许会让他们少走一些弯路。
而这纸上的最后几行,全部都是针对织布机的改造还有冶铁相关的疑问。
不是凭空探讨,而是已经落在实处的疑问。
很明显,叫陈一的这个人,已经开始实践。
我细细地算着。
开授课程不过四个月,故事传播开来不过三个月。
能敏锐地从故事中得到启发。
能立刻将课堂上的原理应用。
并有能力着手改良,有能力反复试错。
这个陈一究竟是何身份。
我握着纸张的指尖有些发凉。
我面上不显,依旧提笔写了回答交给夫子。
33.
转天一早,我就去了学堂。
下学后,我抬步走向夫子休息时用的茶堂,陈一果然在那里。
很多年后,我再回忆今天的场景,已经有些模糊。
但是裴弈站在桃花树下,花瓣满肩,少年意气的模样倒依然清晰。
只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叫这个名字。
34.
他似乎有些意外。
我猜他早就知道这家学堂的「老师」另有其人,但是没想到是会像我这么小。
「敢问,这位……小先生可能为在下解惑?」他端正地行了一礼。
我侧身避过。
「解惑不敢当。」我粗着嗓子道。
此人背景深不可测,有财力有人力,连冶钢也能说试就试,若想算计我,我应当丝毫没有招架之力。
所以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。
「公子提的问题不难解答,只是在下想问一句,公子志在何处呢?」
他抖开纸张,指着上面的字。
「小先生高才,寥寥几句可值万金。想必开设学堂是为天下生民立命,陈某愚钝,但也愿与君同道。」
「也许我的道,并非你的道呢?」我定定地看向他。
「京城富户竞豪奢,可我走过乡野僻壤,食不饱、穿不暖者大有人在。每逢冷冬年份,一家人把所有的布料都盖在身上,也要被冻死。」
「若逢天灾人祸,辛苦一年的收成还抵不上税收,多数无米下锅。」
「诚如公子所说,这几个故事可值万金。可这万金却不是我想要的。」
他听后,眸色深了深。
我知他听懂了。
如果他只是想通过我,帮助他造机器、增粮产、炼钢铁发财,而不是受用于民。
那我宁可自毁长城。
「民生多艰,公子生于云端之上,怎会懂得。」
他叹了口气,「陈某懂得。」
我笑了笑,意思不言而喻。
我抬眼看他。
他却又重复了一遍,「吃不饱、穿不暖的滋味,我懂得。」
他格外认真地看着我。
告诉我,他不知道我为何懂这些,他不想也不会追问。
只是如果真的有能让所有人都吃饱穿暖的办法,是天下生民之幸。
他冲我深深一拜,抬起头来说道,「请小先生赐教。」
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。
透出的感觉我也很熟悉。
我在我娘的眼睛里看到过。
我想了想。
点了头。
35.
就这样,他不戳破我的女儿身。
我也不追问他的身份。
就当是我们只是暂时同行的搭档。
我把他送来的改良到一半的织布机重新画了份图纸,虽然离真正的飞梭织布机还是有些差距。
但足以将效率提升几倍了。
果然,一月后他送来了几匹成品。
还特别高兴地告诉我,以前几个织工需要半天才能织完的布匹,现在一个人一个时辰就可以做完了。
只要能够推广开来,不出几年。
也许真的能够人人穿暖。
36.
入秋后,我祖母上山礼佛,家中更松快了些。
我与陈一在学堂接头,他给我反馈实际使用中的问题,我给他调整图纸。
来得勤了,一来二去也与这一批学生熟了些。
有个同学打趣,说我身子骨也太瘦弱了些,他发了工钱,真应该给我买两斤大骨补补。
他在附近的一处餐馆当帮厨,下了工有空会过来听学。
他说得兴起,下意识地就伸手过来搭我的肩膀。
却被陈一架住。
他不觉有他,絮叨了几句就转身忙别的去了。
我回头看向他,无声地感谢他替我解围。
他耳尖儿红了点,但没有再多说。
只是告诉我,他请了百十来个有经验的老农,在试验我的杂交水稻。如果顺利的话,明年第二季稻子出来,就能进行初步的选种了。
37.
我爹已经走了七个月,据说平叛的形势不太好。
祖母日日在上山替他祈福,过年也没回来。
府中的除夕过得有些冷清。
祭完祖后,我娘便让各房自己回院守岁,也更自在些。
我在我娘的屋子里赖着。
陈一的事情她早就知道了,她见了陈一一面,觉得这人真的很适合被组织发展。便也随我去了。
她自己则更忙。
学院里,我负责专业知识,而我娘则负责发展群众。
这方面,我很相信她的宣传能力。
就算哪天哪里举起了赤旗,我都不足为奇。
过了子时,领了压岁钱的我满意的回院。
我坐在镜前,打算藏一下我的小金库。
却发现一支簪子正压在我的妆台前。
那簪子造型很是特别。
顶上用黄玉雕了谷穗,并不如何精致,但每粒稻子都圆鼓鼓的。
簪下有一张纸。
「老去又逢新岁月,春来更有好花枝。」
38.
年节过后,学堂重新开课。
有一些学员不来了,但更多的还是留下。
开年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。
陈一下意识伸手想替我拂去肩头的雪花。
却不知想起了什么,手有些顿住。
「簪子不好看吗?怎么不戴?」
声音里似有些戚戚。
「嗯……」我偏头想了想,「挺好看的,就是和我不太合适。」
他笑了笑,如朗月入怀,「那下次,给你带个合适的。」
我没回答他。
远处,相熟的几个学生在招呼我俩,他们偷偷带了酒,要赶着正月没过去,一起热闹热闹。
好容易熬到下学,便迫不及待地围坐一圈。
陈一依旧是尽力地将我与那些汉子隔开,有些凛冽的松香味儿钻进我的鼻孔。
酒还是那位在餐馆帮厨的大哥带来的。
因着在这儿学了算术,他已经成了账房。
工钱也涨了,算是学子里比较宽裕的。
打了街头最便宜的烧刀子,就着两碟花生米,一桌子人就开始侃起了大山。
我侧头看了看陈一,他正笑着给几个年长点的拜年。
酒入喉头,一点也看不出他对这酒有任何一丁点的嫌弃。
我更是佩服。
相处久了,我对他也有了些了解。
虽然还不清楚他究竟是哪家的公子,但是年幼时他好似过得很是辛苦。
他说过,他认野菜的本事就是在小时候练出来的。
长大后,似乎又去了边疆几年,常给我讲些风土人情。
大概就因为是这样,所以才养成了他「离经叛道」、「痴迷科学」的性子。
酒至酣处,一个人神秘兮兮地开口。
「我听我在侯府当差的姐夫说,镇国公家的小姐自从去年落水后,像变了一个人。」
「从前有些笨笨的,可是突然会了好多东西。」
「我也听说了!那小姐变得可厉害了,将镇国公一家子庶子庶女收拾得服服帖帖,现在整个镇国公家都归她说的算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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