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将军用剑卓绝,只割破陛下的衣袖,未曾伤及血肉。他讽笑着看着我:「不过一介商女,竟然敢和我姐姐平起平坐。不过是要看她跳舞罢了,陛下竟然为她杀了那么多人,妖妃不除,社稷难安!」
立马有人出来伏地拜倒附和,重新提议陛下将我处死。
谢皇后弯起唇微笑。
几十年内,朝代更迭频繁,五十年间已有四朝,世家却一直屹立不倒。
谢家的底气来自这里。
没人会觉得陛下还会保全我,就连我自己也是这样想的。我一介商女,和谢皇后不一样,我只有阿郎。
阿郎,你在哪啊,我好害怕。
我攥着自己的袖角,冷得发寒,却有高大的身影挡在我的面前。
陛下于两相僵持之间突然起身,一脚踹上了谢将军的膝盖,骨裂之声传来。谢将军踉跄倒在地,满堂惊愕。
宴中有人刚想动,却见金吾卫围住大殿的声音,甲衣如铁,立即不敢轻举妄动。
陛下居高临下:「谢池,庭前无状、藐视皇威,废其膝盖,跪到明日天明吧。」
废了膝盖,还要他再跪上一晚,尤其对习武之人来说,日后别说是打仗,恐怕行走都艰难。
我怔怔地望着刘梁。
刹那间,有翻飞的记忆划过我眼前。
是我初初入宫时的事了,我长于乡野,不知晓礼仪规矩,也就闹出过许多笑话来。
谢皇后说我对她行错了礼,要让女官带我回规矩最好的谢家去受训一些时日。谢家的人都不喜欢我,我不愿意去。陛下却刚好来了。
我暗暗抬眼,下意识地期冀求助于他。陛下未曾理会,却在路过我时,踹了一脚我的膝盖。
我跌跪在地上,痛不能言语。
陛下道:「赵氏言行无状,跪到明日吧。」
他让我跪在鹅卵石的路上,静候天明。
谢皇后心满意足,不再过多苛责,与陛下联袂而去。
我那时候膝盖好疼,但又不止是膝盖。
还有心里,剖心般的疼。
原来,在我忘怀了的过去,陛下不止一次伤害过我。
陛下以为我被刚刚谢池的剑给吓傻了,朝我安抚地伸出手,我却下意识地打落,尖锐道:「别碰我!」
13
距离我在宴上给陛下难堪已经过去几个时辰。
我与陛下虽然同住,但向来我睡床,他睡塌几。我辗转反侧,后怕得睡不着。不知道阿郎是怎样想的,但这宫中我明显待不下去了。
帷幔外陛下与右相的说话声传来。
右相道:「陛下今次借谢池不敬的机会废了他,还顺带收回了兵符,之后要料理这些世家,轻松多了。陛下圣明。」
陛下沉默良久:「一切都要太平了。」
陛下有些疲惫了,外头很快就安静了下来。
我听见脚步声往我这边来,陛下轻轻掀开帷帐,我背对着他装睡。
我在等他说话。等了很久却只等到他低低叫了声:「宛娘。」
再没有下文。
我把脸从锦衾中露出来,满脸湿漉漉的。
陛下并不吃惊。
我嗓音都是哑的,祈求道:「陛下,你让阿郎来找我,好不好?就见我一面,我想他了。不打扰他做事的。」
我刚刚愕然发现,我竟然忘记了云奴长什么样了。我那样久没见他,连他的模样都忘记了。
我有些哽咽:「我好害怕。我想见见他。」
陛下垂眼看我,白发从他的肩上垂下,他伸出手,帮我擦掉脸上的泪。
刘梁哄我道:「宛娘,等这段时间的雨停了,我就让云奴来见你。」
我不能再等了,我已经在宫中待了太长时间,却感觉神思越来越糊涂。
陛下从前对我那样坏,谁知道以后会不会也杀了我。
我怕我有朝一日,要成了疯子,记起来的忘了的混成一堆,到最后自己都分不清真假。
我扯住他的手,几近恳求:「那陛下您让我出去,让我自己回荫县行不行。麻烦你告诉我阿郎一句,我就在荫县等他,就在那个小院中等他,好不好?」
陛下一点一点把手从我掌心抽出,默然很久。
他说:「宛娘,不好。」
14
宫中近来气氛十分紧张,连闲言碎语都很少听见。
大约是外头的风雨太大了。
往日里在我面前高不可攀的谢家嫡女、当今皇后谢盈蓬头垢发,后头有金吾卫在追她。楼台塌陷,竟然只在几夕之间。
谢皇后摔倒在我的跟前,把阿若吓了好大一跳。
她抬起头,眼睛赤红,不知生出的是恨意还是恍惚。
谢盈攥着我的脚踝,痛得我几乎想要叫出来,她大笑起来:「赵宛,托你的福,陛下提早对我谢氏动手。可你以为你忘了就能一直无忧下去?你真舍得一直忘下去?本宫告诉你个事情。」
我屏住了呼吸,五内翻腾起来。
我知道谢盈向来厌恶我,死前也必定不会让我好过。
她要告诉我的,必定是让我能天崩地陷的事情。
我等着她说。
却被从后头捂住了耳朵,金吾卫的刀戟于刹那间刺上谢皇后的身躯,谢皇后的嘴仍在翁动,大量的血从她口中、身躯之中淌出。
谢皇后彻底倒在地上,没了声息。
陛下才放开捂住我耳朵的手,淡淡吩咐道:「拉下去埋了吧。」
我问:「陛下,刚刚娘娘说了什么事情?」
陛下的下颌细微颤动,仔细打量了我的神情,并无异状:「没什么。污言秽语罢了。」
他转过身,往前走,耳后有一粒小痣。
巧的是,我家阿郎,耳后也有一粒。
我刚刚被他遮住了耳朵,确实没听见声音。但我记得皇后翁动的口形。
我慢慢回忆,一字一字地拼起来,谢盈说的是:
「陛下小名,乃为云奴。」
我看着前面大步走的身影,头脑发昏,心痛不可复加。
我骤然停住脚步、不可置信,声嘶力竭地叫他:「云奴!」
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来。
我一头栽在了地上。
原来我阿郎,从始至终,都在这里。
15
梦里不知身是客,几转春秋,几度沉浮。
我看见阿郎刚起义打出前朝末帝皇太孙的旗号时,他的下属便对我这个主母不大满意,一个当过舞女的农妇,怎配匹配皇太孙殿下。我常常自失,怕拖累了他,几番起了和离的心。阿郎便牵着我的手,大大方方地走过他的军队前,好教每一个人知道,他不可割舍的女子是谁。
我看见烽火连天,家书断绝。阿郎说,他要收复先祖江山,再扬汉室雄风。他要世家不能再垄断官职、知识与财富,要夷狄不敢再犯中原,还要天下像我这样的小娘子,靠自己也能吃饱饭。
阿郎行军不便,一走便是数月。每每音信传来皆为捷报。
王侯将相,本就是他的命格。
报信的小卒,每次见了我第一句话便是:「阿郎安好,问娘子安康否?」
直到有段时间,许久不见阿郎消息。
半年过去,当初沦为乞儿的皇太孙殿下,已在洛阳称帝。消息都传到荫县来了,他也未曾派人知会我一声。
我从未疑心阿郎变心,只怕他有什么不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