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原等坐下未久,景知晚也到了。
他似乎已打算休息,松松地披着件寻常的素白布袍走过来,头上也未带冠,只用一支白玉簪绾着发。阿原看了一眼那支白玉如意簪,便知这景知晚的确值得李斐费心好好结交一番。
那簪子雕工精细,通透温润,与景知晚略显苍白的面庞相映衬,更添清弱秀雅,眉眼间的疏离反显出几分与众不同的贵气来。这簪子的价值,才真的顶得上同等大小的黄金。
景知晚向周围看了下,又看了看桌上的一碟醋芹、一碟酱萝卜,皱了皱眉,倒也没说什么,跟李斐见了礼,便在他下首坐了,却正在阿原旁边。
阿原向他笑了笑,“沁河小地方,县衙也不宽敞,景县尉只能将就将就了……”
知县大人临时吃顿宵夜,自然不值当到后堂铺排桌椅伺候。他们如今所在的屋子,却是和厨房相连的一个隔间,寻常时住在县衙的书吏、捕快等多在此处用膳,桌椅碗筷虽然齐全,但到底简陋,完全不能与京中相比。何况自古有云,君子远庖厨。景知晚虽刻意低调,分明出身不凡,自然看不上。
景知晚也不否认他的嫌隙,向她懒懒一瞥,悠然道:“嗯,只能将就。我已将就习惯了!”
阿原听得心下忽然打了个突,只觉这话说不出的熟悉,似在什么时候听过,但凝神细想时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。
这时,小鹿已从那边厨房转手,手中战战兢兢捧着一大盆鸡汤,小脸笑得有点僵硬,“大人,公子,快来尝尝小鹿手艺!”
阿原瞧着那鸡双脚朝天,鸡头挂在碗边,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,汤汁看着也油腻,顿时有些窘,忙将鸡汤接过,将那鸡翻了个身,让小鹿取来清水涤过的碗来,亲自动手盛汤。可能火候不到,那鸡肉尚有些难夹,她使出拿剑的巧劲来,才撕下一条鸡腿,盛了一碗汤先递给李斐。
李斐忙让与景知晚,笑道:“景县尉是客,这一碗理当先奉与景县尉。”
景知晚道了谢,待李斐、阿原都盛了,方低下头来,啜了一口。
小鹿有些惧他,却也格外盼他认可,很是殷殷地看向他,近乎谄媚地笑问:“县尉大人,味道如何?”
景知晚眉目不动,又啜了一口,有些玩味地扫过李斐和阿原。
阿原忽有些不大妙的感觉,便隐隐想起记忆中小鹿似乎没煮过饭菜。
只是她想到的似乎太晚了。
李斐已跟着喝了一大口,然后“哧”地全喷了出来。
小鹿忙问:“大人,这是……烫着了?”
阿原已有警觉,喝的时候便只敢小口地啜,然后迅速吐出,舌尖品了品余味,瞪向小鹿,“你……汤里放的是什么?这么咸……不对,好像也很甜?”
咸和甜在那被称作汤的腥油物质里,融合成某种极致的重口,迥异于阿原记忆中的鸡汤,已不是难吃二字所能形容。
阿原禁不住看向景知晚若无其事的眉眼,第一次打心眼里佩服。
敢喝下这样的汤,他绝对是真的勇士。
小鹿自己也盛了半碗,尝了一口,竟也咽了下去,五官在一处挤了片刻,才干干地笑,“其实……也没那么难喝。就是盐放多了,太咸,便加了些糖,觉得味重了,又加了些水……鸡肉还没熟,萝卜就炖烂了,然后炖没了……我看着半天没油星儿出来,又放了一勺子油进去……”
阿原不太记得鸡汤该怎么煮,只是听着这煮汤妙法似乎很不对头。她静了片刻,悄问道:“你以前煮过鸡汤没?”
小鹿尴尬地笑,同样悄声道:“我向来只负责把厨房里送来的饭菜从食盒里端到小姐桌上……”
原家小姐的贴身侍女,本就威势不小。原府厨房里,名厨六七位,厨娘一大堆,又怎会劳烦小鹿姑娘玉手?
小鹿挠了挠自己的乱发,忽然就有些不明白,她击退那群心灵手巧的姐妹,成了唯一跟着小姐的侍儿,却又怎会沦落到这样的境地。
阿原正抚额时,景知晚忽站起身来,解下外袍,只着短袖单衣,端起那碗鸡汤,说道:“稍等。”
从阿原身边走过时,他清清淡淡道:“过来烧火。”
阿原懵住,“烧……烧火?”
小鹿忙道:“我来,我来!”
景知晚道:“哦,那你过来重煮,我便不动手了!”
小鹿顿住。
新鲜的都被煮成这样,再回锅一次,天晓得会变成什么模样。
第10章 回首往事归不得(一)
原家大小姐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,让她弹琴画画吟诗作赋,必定比洗手做羮汤轻易得多,更别说跑到灶下做个烧火丫头了。
小鹿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家小姐,甚至已瞄好水盆水缸的所在,预备阿原一旦操作失误引发火灾,立刻扑上前英雄救美,绝不让烧鸡变成烧人。
但想象中火烧县衙的情形并未出现。阿原不过略问了问,便用火石引燃柴草,一根根添着柴枝,甚是妥当,还有闲暇观察景知晚的动静。
景知晚挽起袖子,露出清瘦却好看的一双手,先找出两把木耳用水泡了,才将半熟的鸡捞出冲洗过,加了清水重新入锅,又在四处转一圈,手中便多了黄茋、当归、枸杞等配料,又取来姜葱等物,熟练地切成丝,与配料一起裹入纱布,捆好,放入锅中,然后去清洗渐渐泡开的木耳。
阿原看着他修长白净的手指灵巧翻动,一时看得呆了。
景知晚淡淡投来一瞥,“若你不想天亮都没得吃的话,看好你的火。”
阿原忙看灶下时,柴火果然小了许多,忙往里塞了塞,又添了几根柴枝,将炉灰拨得空些,便见那火很快又旺上来,却将她的脸映得红红的,鼻尖的细密汗珠平白让她的面容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天真。
景知晚瞥她一眼,忽一掌用力击在水盆中。水花四溅,和几片褐黑的木耳残渣迅速湿污了他的衣衫。
小鹿惊愕看他时,他顿了顿,已若无其事地一笑,“木耳洗好了。”
两刻钟后,在隔壁候着的李斐被扑鼻香气吸引,也不顾君子不君子,奔过来查看曾让他失望不已的夜宵。
小鹿愣愣地看着锅里那诱人汤汁,以及花朵般起伏其中的木耳,揉了揉自己的眼睛,忽觉出口角有些湿,忙拿袖子擦了擦,才发现口水都已流了出来。
景知晚用一块月白无纹的帕子将修长好看的手仔仔细细擦干净,随手将用过的帕子丢到小鹿怀中,“去洗下手,给他们盛汤吧!”
小鹿傻傻地接了。景知晚素衣裹于颀长身段,依然纤尘不染,走过去跟李斐打了个招呼,径取了外袍走出去。
小鹿禁不住叫道:“喂,你不喝汤吗?”
景知晚仿佛低低一叹,“不喝。过了亥初,我不再进食。”
“为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