刻,贺衣珠忍不住低喃出声:“春日宴,绿酒一杯歌一遍,再拜陈三愿。一愿郎君千岁,二愿妾身常见,三愿……”
说到这儿,她声音渐弱,试图想要再出声。
血却先一步涌出,一股一股,染红了她身上的素白衣裙……
“三愿如同梁上燕,岁岁长相见。”
贺衣珠唇瓣动了动,却终究发不出声音,这最后一句也注定无人能听见……
一滴泪,从眼角滑落,她眼皮也无力的合上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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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昭三年仲冬,昭武军得胜回朝。
皇帝为此设下盛宴,乾清宫内,众臣觥筹交错。
贺衣珠望着萧裕面前的酒杯,想起他素日饮酒会难受,便拿了自己的雪蛤汤调换。
但刚握住他酒盏,还没来得及抬起,杯沿就被修长手指按住。
萧裕嗓音淡凉:“长公主不必做这些。”
贺衣珠动作一滞,片刻才强撑起抹笑意:“是我想做。”
纵使身份尊贵,可面对心爱之人,她不过也只是个寻常女子。
三年前,先帝重病,弥留之际他特立萧裕为摄政王,辅佐国事。
身为当朝公主的贺衣珠,也在同年嫁给了他。
只是成婚三年,她比任何人都清楚——
萧裕不爱她!
而他所爱之人……正是今日率万军归来的女将军,江染眠。
静默间,耳边传来的衣料窸窣声让贺衣珠回了神。
只见萧裕突然指了殿中一男子,对她缓声道:“那是淮平侯长子孟延南,温文尔雅,博学多才,是绝佳的夫婿人选。”
“若长公主倾心,我允诺定叫他明媒正娶,整个北昭无人敢对长公主改嫁一事,议论半句。”
贺衣珠浑身顿冷。
成婚三年,萧裕对她始终相敬如宾,甚至不曾唤过她闺名,她从未有过怨言。
可此刻才明白,原来……他根本就没把自己当成妻子!
贺衣珠的心像被无数根针刺穿,疼得有些难以呼吸。
她艰难地避开眼,声音发涩:“不必。”
萧裕望着她,眼底情绪不明,但终究是没再开口。
宫宴结束,两人同乘一辆马车回府。
然而还没走多久,寂静长街中突然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。
马车被人拦下。
与此同时,一道飒爽的女声响起。
“阿裕,可否与我单独说几句话?”
听见这声音,贺衣珠四肢顿时微僵。
是江染眠。
萧裕察觉到她的异样,偏头望来,缓缓低声:“她从未怪过你。”
说完他便掀开车帘走下了马车。
贺衣珠心底却是狠狠一震。
江染眠从没怪过自己,她知道。
但即使这样,她还是无法坦然面对自己曾经的闺中密友。
当年边疆战乱,江染眠不得不离京率军平反。
而自己则因为胞弟年纪尚小,皇位不稳,不得不嫁给萧裕……
若非如此,如今他们二人,也该有情人终成眷属。
贺衣珠深吸口气,抿着唇悄悄地揭开了马车的布帘。
只见江染眠与萧裕相对而站。
两人郎才女貌,像是命中注定的一对。
望着这一幕,贺衣珠不觉嫉妒,只觉愧疚。
这时,江染眠似有所感,抬眼望来。
四目相对,贺衣珠瞬间不知所措。
恍神间,只见江染眠对她轻轻颔首。
贺衣珠下意识松了手,车帘垂下,隔绝了视线……
而她心跳如鼓,手指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。
半晌,马蹄声重新响起,又渐行渐远。
接着,车帘被人掀开。
萧裕站在马车下看着贺衣珠:“我记得你最喜红梅,玄武街上有一处梅园,明日去赏梅吧。”
贺衣珠愣了下,心底除难以置信外,还涌上丝丝欣喜。
她正要开口,却见他薄唇复启。
“淮平侯长子孟延南,会陪长公主同行。”
第二章
话落那瞬,贺衣珠的心口狠狠刺痛。
一股腥甜跟着涌上喉间,她忙转身掩住唇,咳得像是心胆俱裂。
等摊开手时,只见那白帕上血迹斑斑!
可贺衣珠看着那鲜血,苍白的面色却弯起抹却笑:“阿裕,看来明天不能去赏梅了。”
萧裕看着那血,拧起眉,转头吩咐驱车的车夫:“送长公主回府休息,再去传太医来。”
他没再说赏梅的事,也没再提及孟延南。
贺衣珠心底松了口气,但握着帕子的手却缓缓收紧。
萧裕三番两次提起旁人,无非是想与江染眠长相厮守。
她不是不明白,也不是不想成全。
而是不能。
当年先帝册立萧裕为摄政王之后,便传唤贺衣珠到养心殿,与她再三叮嘱。
“萧家虽世代忠臣,但到底还是外姓,不可毫无防备之心。”
“衣珠,明慎尚且年幼,无论如何,你都必须要护住他与他的皇位……”
可谁又能知,她夹在唯一血亲胞弟和心爱之人中间,两难抉择的痛苦?
回到府邸。
贺衣珠半坐在床榻上,原本清明的双眸此刻黯淡无神。
太医给她诊过脉后神色犹豫,言语吞吐不清:“长公主殿下,您体内的毒素已渗入骨髓,怕是……没有多少时日了!”
闻言,贺衣珠的面色却没泛起半点波澜。
“本宫知道了。”
从替萧裕喝下那杯毒酒起,她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。
即使自己贵为公主,可终究只是一介女子。
为了护住弟弟贺明慎的皇位,她最终还是做了最不愿做之事,以救命之恩相求,嫁给了萧裕。
兜兜转转三年,她心有愧,却不悔。
这日之后,贺衣珠一病不起。
缠绵病榻之际,她没等到萧裕来看自己,却等到了他与江染眠同去梅园的消息。
得知这件事时,贺衣珠正披着斗篷站在院中望雪。
她伸手接住片雪花,扯出抹苦涩的笑:“白雪红梅……那景色应是极美的吧。”
刚说完,她的身后就倏地响起了萧裕低沉的声音。
“长公主若是想看,随时可派人去唤孟延南。”
贺衣珠身形一滞,手臂缓缓垂落身侧。
那雪在掌心化成冷水,像是流进了骨髓。
她转头望向萧裕,字字缓慢:“身为摄政王妃,与其他男子单独相处会惹来流言蜚语。”
“不会”萧裕抬步走近,眉眼深邃,“本王在一日,长公主便可做一切想做的事,不必忧虑。”
如此情意绵绵的一句话,却不含丝毫爱意,只余讽刺。
贺衣珠喉咙发涩,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问:“你这几日总是想将我推给旁人,难道在你眼中……我从不曾是你的妻吗?”
“长公主。”萧裕眸色微暗,这一声像是在强调她的身份。
他语气尚且缓和,却难掩其中疏离:“夫妻是明媒正娶三书六礼,十里红妆凤冠霞帔,这些我都不曾给过长公主,也给不了,但别人可以。”
“我不在乎。”贺衣珠骤然攥紧了手指。
她从未求过要与他琴瑟和鸣,只想伴他左右直至命尽。
难道连这点希冀……都不能如愿吗?
静默间,耳边只剩下雪落的簌簌声。
萧裕看着贺衣珠因轻咳而泛红的眼眶,心底似乎刺痛一瞬。
但他并没在意,嗓音寡淡薄凉:“长公主不在乎,但臣在乎。”
“望长公主另寻良人。”
第三章
贺衣珠从未见过萧裕如此冷寂的目光。
她狠狠战栗了下,只觉心脏好似被一把尖刀绞得血肉模糊。
“另寻良人?”贺衣珠强压住喉间撕裂般的疼,声音却仍止不住轻颤,“阿裕,你是……要与我和离吗?”
萧裕没半刻犹豫:“是。”
冰天雪地的寒意瞬间吞没了贺衣珠,冷得她脊梁都在发疼。
但这痛,却不及心底万分之一!
曾经受尽万千宠爱,被先帝视作掌上明珠的公主,如今不仅饱经风霜、疾病缠身,竟还要遭遇被抛弃的命运……
多可笑。
贺衣珠别开眼,死死掐住手心才忍下泪意。
她声音轻得仿佛一碰就碎,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。
“我不同意。”
萧裕眉宇微拧了瞬。
他看着贺衣珠,深邃双眸里的情绪如汹涌潮水般起伏不断。
但最后只是解下大氅,将它披在了贺衣珠肩上。
“雪大,我送长公主回去歇息。”
这话语如此关切体贴,可萧裕那寡淡冷然的语气分明丝毫未变!
贺衣珠心头一闷,险些脱口而出:“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一丝爱意?”
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下,只余一声——
“好。”
走回东院的路上,漫天飘雪。
贺衣珠望着那雪花落在萧裕的发顶,倏地忆起那句诗。
“今朝若是同淋雪,此生也算共白头。”
此刻的她与他……便也算如此了。
卧房门外。
萧裕停住脚步:“长公主早点休息,臣先告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