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茶越喝越清明,直喝到一更天,才略微地有了困倦之意。
「你二人先歇着,我爹还在太后娘娘那厢守着,我去换个班。」
陆岁辰起身离开了,我和阑适香相视无话。
「今日……委屈你了。」阑适香先开了口。
「哪里委屈了?」我反问。
「我不该……把你牵扯进来。」
「文牒上,我是你义妹,诛九族也要带着一块儿的,说什么牵扯。」
「我不该……瞒着你许多。」
「名义上,我是阑先生的丫鬟罢了,没什么资格,知道主家的……」
「不是!」
阑适香突然靠近,右手覆在我唇上,轻轻地摇了摇头:
他的发丝垂了下来,是熟悉的竹子香。
眸中是我看不透的颜色,似是……藏着生离死别的孤寂和悲痛。
「这也不是,那也不是,那你说,是什么?」
他嗫喏了一下,低声呵气:「若你心中有了答案,就不必问了。」
我的心骤然塌了一角。
又似乎早就塌了,只是从前还剩一层薄草盖着。
「其实……我没怪你,我知道你答应过我娘,要好好照顾我……」我轻轻地说着,想抚平那眸中的孤寂。
他的睫毛颤了颤,骤然收回了手。
「是了,我答应过你娘。」他呢喃着站直了身子,眸中恢复了往日的淡然。
外面越发地嘈杂起来,纷乱的脚步声闯进殿内。
「太后娘娘吐血了,请阑宫令速速过去!」
我吓得浑身出了一身冷汗,紧跟着阑适香出了偏殿。
他看着我张了张嘴,没再说让我留下。
19
一路小跑着到了太后寝宫,院子内站了一圈的太医,唉声叹气。
陆岁辰被两个锦衣卫以长刀架着跪在一边,面色灰白。
陆老爹气喘吁吁地在我们后面赶到,扑着滑跪到皇帝身边。
「陛下,陛下明察,岁辰这孩子从没有害人之心,怎么会下毒呢,陛下明察啊陛下!」
陆老爹「砰砰」地磕着头,好似要把地砖砸个坑。
「阑宫令。」皇帝半分眼神也没给陆老爹,唤了声阑适香。
「你若能救太后,朕许你一份丹书铁券。」
阑适香恭敬地一拜:「臣愿一试,只是还需一份药引,得陆太医来给。」
「准了。」
阑适香和陆老爹单独地进了厢房,良久,阑适香送出来一味回魂丹,太后服下不多时便悠悠地醒转。
不知那味药引是什么,只是那陆老爹从厢房出来的时候,须发几乎一夜变白。
他踉跄地走到皇帝面前,猛地跪下,一字一顿沉声地开口:「臣,有罪。」
陆岁辰他爹认了下毒的罪,又悉数呈了好多罪状。
其中一条,让皇帝当场失了态。
「诬害云贵妃及其腹中皇嗣,谋害云将军、云院判九族……」
皇帝沉声地念着,手中的认罪书上下颤动。
「好,好,好。」
「陆朝熹,打入死牢。」
「陆岁辰,念及其母是朕亲妹,暂时扣押。」
我跟在阑适香身后,看着风光霁月的陆老爹当场剥了衣裳,被人拖着走。
心下不知是何滋味。
若非阑适香有些未告知我的本事,只怕如今这般的,便是我二人了吧。
「阑宫令,朕答应赐你丹书铁券,你可还有其他所求?」
皇帝捏了捏鼻梁,将认罪书折了起来,紧紧地攥在手中,口中言语却依旧悠然。
「臣斗胆,想求为云家求一份清白,求陛下执朱笔,亲自为云家翻案。」
阑适香一番话,将我好容易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。
「放肆!」皇帝打断他,手中的佛珠应声而断。
「你一个戏子,敢妄议朝政?谁给你的胆子?」
21
伴君如伴虎,皇帝发了怒,阑适香被扣押在了牢中,我买通了衙役探视。
阴暗的牢房里,他坐在一堆发黑的稻草上,所幸身上无伤痕,我心下稍微地放松。
「阑……」
我开口,他陡然回头。
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,走。」
他眯了眯眼,抬手将桌上的一碗水泼了过来。
冰冷又发着隔夜腥臭的水,泼了我脸一脖子。
我有些懵,呆在了原地,他扑了过来,端起地上另一碗水又泼了过来。
他的手苍白得很,紧紧地攥住我的衣襟,勒得我脖子生疼。
我脖子上那根绳子猛地崩开,他探手进去扯了出来,拽掉了三枚铜板,将泥牌子扔进了牢门下积的水坑中。
「带着你的东西,走吧。以后你我没有关系。」
什么叫,没有关系?
脖颈松了,我的心好像也空了。
我有些不可置信,看着他的脸是那样熟悉,可眸中的冰冷,又是那样陌生。
他攥着三个铜板回了身,爬回了那堆稻草上。只留下一个背影。
隔着牢门,我怎么也抓不到他了。
能抓到的,还有什么呢?
对了,还有那块儿娘给我的牌子。
我擦了擦眼睛,从水坑里摸出那块泥牌子。
泥牌子好像缺了一角,被我的手一抹,又掉了一块儿。
露出了晃眼的金色。
泥巴碎了,泥牌子不见了。
我看着手中的金牌子,上面还刻着一个「樑」字。
这是大樑皇室才有的牌子。
陆岁辰有一块儿,我见过的,是因为他娘是皇帝的亲妹妹。
那我呢?
22
日子过得像戏文似的,我爹居然是皇帝。
我被人带着沐浴更衣,浣面梳妆。
在太和殿,见到了皇帝。
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他,之前只能低着头翻翻眼睛偷瞄。
「真像啊……」
他激动得胡子都在颤,小心地拿出一根木簪子插在我的发髻上。
「当初朕南下时被刺杀,是你娘救了朕……」
他和我娘的故事像一出美女救英雄的戏文。
一个离谱的开始,一个缠绵的过程,一个悲剧的结尾。
在他的故事里,我娘是已经死了十几年的人了。
见到我,才知道原来我娘一直都活着。
「朕这便派人去汴梁接你娘,好孩子。」
他抹了一把鼻涕又抹了一把泪,好似我娘是他不可忘怀的白月光、永刻心头的朱砂痣。
23
皇帝流落民间的公主找回来了。
这消息很快地在朝堂传了个遍。
皇帝说,要钦天监择日为我行公主册封礼。
「你从前跟着阑适香一个伶人,还想册封公主?真是笑话。」
那几个月没见的长公主到我暂住的宫中嘲讽。
「朝堂上都闹翻了,你一回来就给父皇带来这么大个麻烦,真是丢尽了皇室的脸面。」
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,我只觉吵得慌。
什么公主不公主,我本也没有什么追求。
我只想回汴梁去,带着阑适香,去见娘。
见我不说话,长公主突然站起身,逼近我的脸,一字一顿地开口:「对了,听说你还日日去牢中看那阑适香?他可见你吗?」
「你以为,从前他不肯做我的面首,如今就肯做你的了?」
我一直抬眼看她,手心瞬间冰凉。
我想起阑适香泼在我身上的水,还有每日去都背对着我的身影。
从前他从未把我当丫鬟般留在身边,我也从未想过用面首来折辱地陪伴他。
我所求,从来都只是他和娘,平安喜乐。
长公主走了没多久,皇帝晚膳时又来了。
他的头发似乎又白了许多,疲惫的眼睛有些发红。
「对不起,孩子……」
这回,在他和我娘的故事里,我娘真的死了。
侍监说,我娘是跟人起了争执,从阁上摔了下来,正好被街上一辆失控的马车碾了过去。
那辆马车运的是开山石,很沉。
把我娘的骨头都被碾碎了,是用两床棉被夹着,才勉强地收了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