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?」
「为什么总是和我顶嘴呢?」
「如果你乖一点,肯和我好好沟通,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?」
我听得想笑。
笑她冷漠,笑我愚蠢。
刚才我还天真地以为……
她真的有一点心疼我了。
可她接受了我爸的逻辑,又不忍心怪罪唐恬。
所以事情的最后,有错的又变成了我。
我想起八岁那年,唐恬笑嘻嘻地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。
面对初见端倪的恶意,我不依不饶。
可妈妈顾着灶上的油锅,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:「你不招惹妹妹,她为什么要推你?」
无数细碎的画面从我眼前闪过。
是我想要买玩具时,妈妈说这次先给妹妹。
是唐恬不想我出现在她的生日现场时,爸爸无声地默许。
是每一次我和唐恬产生冲突时,永远为她倾斜的天平。
我看着那些飞驰而过的瞬间,回忆着那些或沉默或激烈的拒绝,不禁想问:
真的是我不愿意和你沟通吗?
真的是我只喜欢把这些隐秘的情感写在日记本上吗?
真的是我只愿意用冷酷的言语和无声的沉默对抗生我养我的父母吗?
未必吧。
那些伪装在外的沉默和暴戾。
是表象,也是伪装。
是回击,也是乞求。
而你,没有一次看穿过。
我深深叹了口气。
灵魂飘在上空,静静看着这一切。
直到如练的月色爬上枝头,有人敲了敲窗户。
扭头看去,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正趴在窗口,俏皮地向我招了招手。
她身上泛着和我一样的淡蓝色微光,应该也才死去不久。
「你也被困在这里了吗?」
我觉得她有点眼熟,飘过去弯腰询问。
小女孩却微微一笑,拉着我的手,轻轻一带。
下一秒,白光一闪。
再睁眼时,我已经出现在了沈渡家里。
昏黄的灯光下,沈渡伏案而作。
沾了水汽的发丝垂下来,轻轻抚弄着银白色的耳钉。
有种不把世俗放在眼里的帅。
我想起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回家。
我俩顶着扎眼的发色,不断承受着路人的指指点点。
他们说我是小妖精,沈渡是小混混。
一开始,我还有些不自在,下意识往他身后躲。
沈渡却直接将我拉了出来,大大方方并肩而行。
那时他已经不抽烟了,嘴里叼着半棵小草,拼命调动为数不多的语言细胞,赠与我勇往直前的勇气。
「那什么,我小时候看过汪什么的一本小说,具体什么内容忘了,但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。」
「大意是说,栀子花太香,文雅人不喜欢,栀子花听见了就说『去你妈的,我就是要这样香,香得痛痛快快,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』。」
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话,我噗嗤一笑。
而沈渡只是耐心地看着我。
「唐舟,如果以后你再畏惧别人的看法,一定要想起我今天说的话。」
「什么话?」我还沉浸在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的震惊中,有点恍惚。
他又重复了一遍:
「去你妈的,老子就是要香得这样痛快,你们管得着吗……」
他望着我,嗓音有些低,可若是仔细分辨,还掺了几分认真在里面。
后来,我们轻松地说了再见。
可事后每一次回忆,我都忍不住幻想——
如果那天回家的路,再长一些就好了。
正思考还能做些什么弥补这份遗憾。
目光却突然来到沈渡笔下:
「7 月 15 日
爸爸骂我畜生,用剪刀剪掉了我刚染的头发……」
巨大的震惊淹没了我。
那些日记的始作俑者。
竟然是他!
……
没有人知道,沈渡的病比我严重多了。
他心里住着一只凶狠的野兽。
身上多出一道疤痕,野兽就成长一分。
我看着他坐在桌前,模仿我的字迹,一笔一划写下那些诛心的日记,周身被巨大的不安笼罩着。
「你要做什么?」
我焦急地在他身边打转。
可沈渡听不见我的话,写完日记,就静静地看着窗外。
直到门被砸得「哐哐」直响,沈渡的父亲闯了进来。
他似乎喝了酒,开口闭口都是「野种」。
17 岁那年,告诉我「你就是你,我不需要从任何人口中了解你」的少年,就这样被打倒在地。
可那倔强的脊背,不曾有一刻弯曲妥协。
我想哭,又发现自己哭不出声。
很久以前,我和沈渡开玩笑说:
「我如果先死,你可以在我葬礼上拿走一枝花,送给你最讨厌的人。等我头七回来,一定帮你带走他。」
我以为他会说他爸。
可沈渡听了只是一笑,单手插兜,极目远眺。
「唐舟,如果可以,我希望你带走的那个人是我。」
人间太苦了,我们都有撑不住的时候。
我伸出双臂,将他虚抱在怀里。
我们互相依偎,直至窗外鸟鸣渐盛,微光溜进窗缝。
抬头望去。
天,居然亮了。
7
沈渡还是去参加了我的葬礼。
在我死去第七天,小心翼翼抽走了一枝雪白的玫瑰。
人群最前方,妈妈抱着我的骨灰盒,步履蹒跚地往墓地里走。
「好轻啊,我的女儿,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轻了。」
我出生时,她抱着我,四斤六两。
我死去时,也是她抱着我,却不知有无四斤六两。
人的一生或许就是这样。
握紧拳头来,松开手掌走,寥寥几笔就能写尽一生。
最后一捧土落下,妈妈哭到昏厥,爸爸也终于为我流下了一滴可笑的泪水。
唐恬贴在墓碑上,哭着说:「姐姐你回来吧,爸爸妈妈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爱你。」
众人送她一句乖孩子的评价,然后转身。
事不关己。
只有沈渡目色沉静地望着散去的人潮,轻轻将花别在胸口。
我的身影似乎淡了一点。
这样也好。
我太痛了。
那些从灵魂深处涌出的伤口,久久无法愈合。
我真的很想离开这里,好好睡一觉。
8
晚饭时,日记又出现在茶几上。
我知道,那是最后一篇了。
唐恬放学回来,瞥见家里的冷锅冷灶,假模假样说要帮忙做饭。
可妈妈只是茫然地坐在沙发上,指着日记上的一行小字问:
「唐恬,这里写的,是真的吗?」
我凝眸看去。
8 月 19 日
下雨了,唐恬上补习班没带伞,叫我送一把过去。
这样她一会儿就可以直接去饭店过生日。
我想了想,只要再忍一个月就可以离开这里了,没必要和她吵。
可到了地方,却发现几个男人在等我。
他们叫我唐恬,问我在学校是不是经常欺负另一个女孩。
我竭力否认,凌厉的拳头还是落了下来。
大雨模糊了视线,吞噬掉呼喊。
虚成一片的光点中,我又看见了爸妈。
今晚的蛋糕一定很香甜吧,蜡烛的火苗一定很温暖吧。
没有我的世界,一定很美好吧。
……
一股浓重的腥味从喉间传来。
我看着皮肤上慢慢浮现的青斑和瘀痕,连胸口都钝钝地痛了起来。
不过几秒,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。
我是在这场无端的暴力中死去的吗?
窗外又下起了雨。
妈妈还在声嘶力竭地质问唐恬:
「我的女儿到底怎么亏欠你了?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?」
「她也是你朝夕相处的姐姐啊,你怎么下得去手?」
这还是唐恬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妈妈,害怕地往爸爸身后躲去。
「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,当时他们说让我放学之后去哪里,我太害怕了,所以就骗姐姐替我去了。」
「你害怕?你害怕就可让唐舟去抵命吗?」
唐恬仍旧嘴硬:
「反正她经常和那个小混混在一起啊,这种情况她一定知道怎么处理啊!」
她哭得梨花带雨,吃定了爸妈嘴硬心软。
可她没想到,爸爸这次只是死死盯着那个摊开的本子,并没有拉住妈妈。
不仅如此,还下意识抽出了被唐恬抱着的手臂。
在我死后第八天,他再也找不出维护小女儿的理由。
屋内陷入死一般的沉静。
唐恬似乎也懂了什么。
最后妈妈抹了把眼泪,带着哭腔让爸爸把唐恬送走。
「老唐,我不想看见她,她不是我们的女儿。」
多么可笑啊。
我一直以为,只有唐恬才是你的女儿。
窗外雨声渐盛,遍布水痕的玻璃上,映出唐恬扭曲变形的脸。
她终于放弃了伪装,冷笑一声,擦干眼角的泪水。
「妈,你在说什么啊?」
「你不会以为唐舟那么决绝地撞向货车,是因为我吧?」
随着她的话语,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。
被车碾过的骨缝咯吱作响,鲜血和泪水一起从眼眶里涌出。
皮囊之下,每一寸血肉都在上下翻涌。
原来我是这么死的。
自杀。
绝望中,唐恬又摇了摇头,茶色的瞳孔里倒映出偏执和疯狂。
「我说想去吃蟹粉汤包,爸爸就不去见她的心理老师了。」
「我说不是故意的,妈妈就不怪我把她从楼梯上推下去了。」
「她求救很多次了,你们有一次听她说了吗?」
她阴鸷的目光在爸妈身上一一扫过:
「所以害死她的不是我,是你们啊,我亲爱的爸爸妈妈!」
客厅里,爸爸震惊地望着唐恬,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那些曾经刺伤我的东西,通通化为锋利的白刃,一把不落地插在了他的心上。
「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?」
许是想到死去的战友,半晌,爸爸捂着脸哭了。
「变?」一丝嘲意漫过唐恬的唇角。
「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,变的是你们。」
「不是说过会永远爱我的吗?那就应该只爱我一个啊!」
「我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,那一点点爱,为什么还要分给唐舟呢?」
我拧干衣服上的血迹,看到这一幕竟然有些快意。
原来在我嫉妒着她的同时,她也在嫉妒着我啊。
可她到底比我会掌控人心,没过多久,又恢复了以往楚楚可怜的模样,轻轻伏在爸妈膝头。
「现在唐舟已经死了,你们也只有我了。」
「以后我们好好生活,我一定好好孝顺你们的,好不好?」
鸠占鹊巢,被她说得如此理所应当。
然而不待我嘲讽,门外先有了回音。
「你有什么资格替她好好生活呢?」
9
时间倒退回两个小时前。
沈渡从门垫下掏出钥匙,在我家惯用的餐具里抹了什么。
他其实很聪明。
那些我搞不懂的化学题,他向来游刃有余。
所以在看到爸妈无力地跌倒在地时,我并没有很惊讶。
我只是觉得很难受。
他不该走上这条路的。
夏夜蝉鸣更甚,灯火与夜色交相呼应。
一片静谧之中,沈渡像个审判者一样,将载满了罪行的纸页洒向大地。
而后,从身后拿出一把雪亮的匕首,一步步朝唐恬走去。
她的意识已经模糊,但口中还是念念有词:
「不是我,唐舟不是因为我才死的……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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