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对我们的处境有什么误解?
是什么给他错觉认为这里有盆有手帕可以给他净手?
可他是少爷,我是丫鬟。我认命,找了一圈,最后只得将湿了水的衣袖递到他眼前。
他的眉皱成深深的川字,犹豫、纠结半晌,在我手酸准备放下时,他又一把扯了过去。
仔仔细细,里里外外擦拭他那纤纤玉手。
可不就是纤纤玉手,金贵的咧。
一个没忍住,我将腹诽脱口而出:「张春姐人干干净净,你这么嫌弃做什么?」
人美心善张寡妇,不仅辛苦照看他,还给他逗乐为他看手相。
他这副嫌弃的样子要是被村里稀罕张寡妇的叔伯们看到,指不定这伤要养到什么时候。
许是看手相时扯了胸骨,少爷龇牙咧嘴躺下,闭着眼喘了好几口粗气,便又如死尸一般。
怪我多嘴。
当夜,还真下起了暴雨。
屋里屋外确实没区别。
我扯了几片大扇芭蕉叶给少爷遮雨,唯恐他又冻到烧起来。
穷人实在不敢生病。
不知何时雨停了,我竟举着芭蕉叶就睡着了。
醒来时一睁眼我甩开芭蕉叶,伸手就去摸少爷身上的衣服。
微潮,无甚大碍。
少爷斜倚着床榻,不知醒了多久,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。
「你只是丫鬟,不欠傅家什么,自行回家便是,不必做到……这个份上。」
我擦了擦嘴角,无所谓地摆摆手。
「为所爱之人,我心甘情愿。」
这世间我最爱之人,除了阿娘便是夫人。
夫人待我如亲妹,给我银子,教我做人。
更是她,让我知晓这世间女子除了给男人当牛做马,还可以为自己而活。
相比之下,我为她做的根本不值一提。
话音刚落,屋内便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。
只见少爷单手压胸,咳得龇牙咧嘴,面目狰狞。
我连忙上前替他顺气,他却好似见到什么洪水猛兽,边咳边向后墙靠。
我尴尬地收回手。
他这反应弄得我像是在调戏黄花大闺女似的。
不过,看他面红耳赤的,约莫是快好了。
等他好了,我便可以甩手走人,专心搞银子赚赎金。
9
自从被张寡妇摸了手,少爷就明令禁止张寡妇踏入屋中。
可这小破门根本拦不住人,于是他命令我带上他一同去摆摊。
想了想出去透透气可能对他恢复有利,我便将他背上了板车。
摆摊能赚几个钱,可能连饱饭都不够。
可城里所有店家都不用我,眼下也没了更好的法子。
总得先活下去。
我让少爷去借钱,他面上有些挂不住,半晌才悻悻地说没人愿意借给他。
傅家垮了之后,往日那些猪朋狗友对他都避之不及。
没人愿意雪中送炭。
要我说,夫人说他猫嫌狗厌不无道理,做人太差劲连个借钱之人都找不到。
不过带他摆摊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。
至少无论我卖什么,摊前总是排着大长队,上至六十阿婆,下至七岁女童。
很多婶娘就算不买也来凑个热闹,这买卖的人气算是旺起来了。
我后知后觉才发现,她们都是冲着少爷来的。
这不是活招牌吗?!
于是我负责干活。
少爷负责吆喝,卖笑。
一开始他死活不愿,可我用夫人压了他,开了一次口后,脸皮渐渐也厚了起来。
别看我们流民村清贫,可村里能人多,大多叔伯婶娘因战乱流亡到此地前都是靠手艺营生。
尤其是几位婶娘能把乏味的吃食做出花来。
有了钱我便向她们买做好的吃食去坊市兜售。
早市卖大娘做的包子馒头七宝素粥,午市卖张寡妇做的素面素饺,晚市卖几个婶娘做的头花小鞋。
「江桃桃,你再往我头上插这玩意儿试试!」
谢小宝拽下头上的小花就想扔。
我一个眼刀杀过去,「你扔了试试,这都是救夫人的钱。」
果然,一提到夫人他就歇火了。
最后只得认命,耷拉着脑袋让我往他头上插小花。
别说,插他头上还怪好看,难怪村里婶娘都说他长得好,夫人的亲弟,自是承的她的好样貌。
那一晚,头花被疯抢,后来我要得多,全村婶娘都放下手中农活帮我做头花。
可有人终是见不得我们好。
10
我问了少爷这仇家和他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。
他沉默了,惹的人太多,他自己都不知道被谁寻了仇。
若他不是夫人的亲弟,我真想撂摊子走人。
我们卖到哪,那些地痞追到哪。
整个宁洲的大街小巷都被我推着板车跑了个遍。
有的女客是真执着,通常卖着卖着,仇家来了,我抬起板车就跑,这些女客也拔腿就跟。
七拐八拐拐到巷子中,回头一看,地痞甩丢了,女客却还能笑吟吟地问这个多少钱,那个再怎么卖。
要说这少爷也不是一无是处,他虽腿不能行,但手上功夫有两把刷子。
他让我给他捡了一筐小石子,斜倚在板车上,就这么轻描淡写一挥手,打得那几个地痞嗷嗷直叫。
只是打完后,他转过头看向我,一张俊脸面无表情,可我就是看出些得意的意思,那亮晶晶的眼神,跟老家大夫人求抚摸的狗儿没啥两样。
虽有些臭屁,可总比躺在床上那副要生不生、要死不不死的样子来得生动。
如此周旋了几日,我和少爷被堵在了巷子里。
「谢今宴,你跪在这磕头叫声爷爷,然后把这狗盆里的饭吃了,我就放了这小丫鬟。」
说话之人是户部侍郎的嫡子李元洪,当初他母亲找上门,夫人赔了大半家财,我以为此事便了了,没想到他不仅打断少爷的腿,还一直揪着我们不放。
我试着挣扎了下,身后一人拽得我胳膊生疼,另一人拿着匕首在我脸上比画着。
少爷背靠板车坐在地上,面无表情看向我这边。
我心下一紧,这位爷骄傲矜贵,从前连他亲姐都没法让他低头,现下要逼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吃饭,这怕是天塌了都不可能。
我的小命危矣……
为了不让他开口拒绝惹恼对方,我主动讨好地笑了笑,「这位爷,您看我才是丫鬟,不如我替我家少爷吃了这饭,你们之间恩怨一笔勾销如何?」
反正小时候也不是没跟狗抢过饭吃,为了这尊严被划花脸或丢了小命都不划算。
「慢着。」
少爷轻声道,面色未改,对李洪元说:「这头,我磕。」
我瞪大了眼眸,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。
李元洪鼻孔朝天,高傲地抬起下巴。
「像狗一样爬过来吃。」
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用手撑着身体,一步步爬到了李元洪脚下。
身后的青石板地上留下了些血痕,想来是这一番折腾又渗出了血。
那颗矜贵的头颅,被夫人如何抽打都不愿低下的头就这么磕在了地上,一下一下,好似磕在我心上。
我该高兴的,最起码保住了小命,可不知为何心里难受得快喘不上气。
如果夫人没出事,他应该还是那个英姿勃发的如玉少年,还像以前一样不爽了就甩银子给我,而不是在这给这草包磕头。
李元洪一脚踩上他的肩,张狂笑道:「狗儿,快吃饭吧。主人赏赐的饭,给我一粒不剩吃完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