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年前,我三岁半的女儿从八楼坠落。
婆婆外出打牌将她反锁在家,她睡醒之后爬到窗户边,掉下去了。
你们知道什么叫心如刀绞,生不如死么?
二十八岁零七个月之前,我也不知道。
我从没想过有一天,这种感受会那么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。
如凌迟切割,不眠不休,不亡不止。
那天我接到徐斌的电话,整个人如遭五雷轰顶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,从西双版纳转了两趟飞机回到S城,全程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。
直到我看到太平间里,丫丫就那么小小的一只,整个裹在白床单里,上面的血迹都成了酱褐色。
我进门就跪倒在地,连扑带爬着过去。
我试图大喊着丫丫的名字,挣扎着咆哮着。
可是喉咙却像被人狠狠扼住,怎么都发不出一个字。
徐斌跑过来按住我的手,将我连拖带拽地扛起来。
他说别看了,真的别看了,高韵。
孩子摔得惨不忍睹,脸都塌了,骨头砸得像酱一样。
看一眼,一辈子就都忘不了……
当时我像疯了一样抓破了徐斌的脸,我说你以为这样我就忘得了了么!
那是我女儿,是我十月怀胎的亲骨肉!
你妈呢?你妈这个杀人凶手!
你以为我不知道,她就想要个孙子。从丫丫一出生起,她就没把她当自家人看待!
我要告她,我要她坐牢!我要她给我女儿偿命!
扑通一声,徐斌给我跪下了。
他说高韵,我求你了。
“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三个女人。妈,丫丫,和你。”
一个已经死了,他质问我是一定要逼死另一个,然后再逼死我自己么?最后,让他永远失去所有重要的人么!
我终究还是没有见到孩子最后一面。
所以这几个月来,梦里的她始终都是那么干干净净,可可爱爱的。
我把她的小衣服摆满床,嗅着奶香奶香的味道。然后不分白天昼夜地睡,只希望自己可以永远不用醒来。
这样,我的丫丫就好像一直没有离开过一样。
然而,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。
如今,我重返工作岗位。
我试图让自己忙碌充实一些,却终究无法抵御,每一个失神想念女儿的瞬间。
就像现在,我身处甲方公司的项目会上。却一直盯着手机在发呆,已经发了快三分钟了。
“高姐?”
一旁的同事提醒我:“陈总在问话呢。”
我看着手机里的工作群消息,抬头,又低头。
几个反复,全场的人都被我这怪异的举动给惊怔了。
最后,我呼地站起身。
“抱,抱歉。我失陪一下!”
我冲出会议室,冲进了洗手间。
然后对着洗面池,哭得一发不可收拾。
同事追着我进来,吓得不行。
“高姐,高姐你怎么了!”
我捂着嘴,摇头,指着手机的消息。
同事皱着眉,一边安抚我一边说:“你是说今天早上黑猩猩的事儿吧?我看工作群消息了。估计刘师傅要被开除了,也确实是他疏忽,忘了把圆圆母子跟其他雄性隔离开。等发现的时候,小崽子早就给咬死了。不过高姐,你……你就为这事儿?”
我摇头:“没事,你让我缓缓就行。”
在动物界,雄性残杀同类幼崽是很常见的行为。为了迫使丧子的雌性尽快进入下一个发情期,才有机会繁衍属于自己的后代。
大家都是专业的科研人员,见怪不怪的自然现象,根本不需要如此激动共情。
可是他们谁又明白我的苦衷呢?
丧女的事,我没对外说。单位只当我请了三个月的病假。连我远在国外定居的父母,都还不知道他们的外孙女已经不在了。
人前,我还是那个学术严谨,工作踏实的拼命三娘。
人后,却早已支离破碎得连灵魂都无处安放。
天渐渐暗了,我从甲方公司出来,一个人如行尸走肉般挪回了研究所。
这会儿已经下班了,科室里关着灯,窗外下着雨。
我走到饲养间的笼子跟前,看着缩在角落里的圆圆。
她是一只三周岁的雌性黑猩猩,有着温柔的眼睛和光亮的皮毛。
她刚刚分娩不到一周,肿胀的双乳明显地垂在胸脯上。
可是嗷嗷待哺的小可爱,将再也不会回到她身边贪婪地撒娇吮吸了。
黑暗中,我看着她,她看着我。
天哪!
我读了二十年书,我有知识和智慧,我温柔待人,文明有礼。
可如今,我崩溃的心和极端的冲动,却只能跟一只不会讲话的灵长类动物来共情么!
手机响了,是徐斌。他问我在哪。
我抽了抽鼻翼,吞下了哽咽。
“在单位。”
徐斌沉吟了一声:“你同事给我打电话,说你情绪不太对。”
我哦了一声:“没事。”
“早点回家吧,我……有事跟你说。”
我嗯了一声,说:“徐斌,我也有事想跟你说。”
挂了电话,我深吸一口气。
我想跟徐斌离婚,从丫丫出事的那一刻,这个念头就没有消失过。
是,孩子出事,不是他的错。
是,七年恋爱,五年婚姻,我依然深爱他。
是,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和徐斌更了解彼此的痛。
可那又有什么用?我的生活过不去了。
雨淅沥沥的,淋湿我漫长的回家的路。
丫丫出事那天,也下着雨。
我每天经过楼下的小区,总感觉好像能看到砖缝里洗不尽的血迹。
听邻居说,丫丫堕楼的时候赤着脚,手里有一把小花伞。
她应该是想要出去找奶奶。于是爬上了阳台,举着我给她买的那把小猪佩琦的粉红伞,就这么一步踏进了她误以为是天堂的深渊。
我的眼泪再次模糊视线。
跟徐斌离婚后,我应该会搬出这里。
不知道丫丫的灵魂再找回家的时候,见不到我会有多难受。
我进了门厅,出了电梯,准备按门铃。
可就在这时,我听到房间里传来婴儿的哭声!
我愣住了!
第2章 领来的孩子
这哭声,是我家传来的?
是我幻听了?
是丫丫回来找我了!
无数个理智的非理智的念头在我闹钟一股子挤爆,然后就在这时,门开了。
我婆婆于秀开的门,怀里还抱着一个一岁多的男婴。
有那么一瞬间,我以为自己走错门了!
丫丫出事后,我就再也没见过于秀。
虽然我最终是为了徐斌而签下了家属谅解书,但我明确表示过,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妈妈。
以后她老了,别想我会像个孝顺媳妇一样床头床尾伺候。
她死了,我也绝对不会给她收殓上坟的。
徐斌理解我的痛,也理解我无法真正和解的心意。于是,他把他妈妈送回了老家。
一晃半年多了,日子味同嚼蜡,我的丧女之痛不会那么容易痊愈,但至少没人在我伤口上撒盐。
但今天,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把他妈给接了回来,算几个意思?
“高韵你回来了。”
徐斌围着围裙从里面出来。
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,我们在家亲自下厨,是什么时候了。或许是自从女儿没了,我连吃饭的能力都退化了,更别提烹饪的心情。
我冷着一张脸进门,鞋子都没换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。
我说:“这什么情况,能不能给我个解释?”
“高韵,你听妈跟你说哦。”
于秀抱着孩子,笨拙拙地坐在我对面。
“丫丫的事,是妈不对。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,日子还要过下去不是?你和徐斌都这么忙,我原想劝你们再要一个。可是……哎,怎么说呢?这孩子叫小宝,十四个月了。是徐斌他表哥的邻居家的。那两口子都不是靠谱的人,孩子一断奶,娘就跟人跑了。他爸跟人家跑货运,又出意外死了。留下个孤儿家的,爷爷奶奶身体又不好。说起来,我们那一个村都是沾亲带故的,就跟自家孩子也没差。我想着,这也过去好几个月了,不如就把小宝带过来,你和徐斌——”
我一听这话,差点把三观嚼碎了吞下去。
我冷笑一声,开口也没客气:“什么意思?敢情你们害死了我的女儿,我还得帮你们养个跟我没半毛钱关系的儿子?”
徐斌见事不好,赶紧冲我递眼色:“高韵,高韵你别这样说,妈也是好心,怕你一直沉浸在悲伤里……”
“我悲伤不悲伤是拜谁所赐!”
我沙哑着声音,气得眼泪乱飙,肩膀也忍不住地颤抖:“怕我沉浸悲伤?转移我的注意力?我想转移注意力,我可以工作学习,我可以旅游度假,我可以养猫养狗,再不济我们研究所后面的动物园,随便什么不能养!我凭什么养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?”
“高韵,你这什么话啊!”
听我毫不客气地拒绝,于秀也激动了起来。
“我都已经说了,这是我们亲戚的孩子。怎么叫来历不明?我们老徐家的孩子,在你眼里还不如阿猫阿狗,不如你那些脏了吧唧的动物是不是?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人话么!”
我扭着头,没再说话,她却越说越激烈。
最后干脆把男孩往沙发上一放,抬起手指直对我的鼻子吼道:“我就知道,高韵你就是巴不得我早点死,巴不得我去给你丫头偿命!可那都是我的错么?孩子是你们的,你们两口子管生不管养,一门心思就知道忙忙忙,跑到个鸟不拉屎的原始森林好几个月,你有个当妈的样没有?要不是我大老远的过来带她,她吃屎能长那么大?”
一听这话,我也火了:“你带什么了!我用你带什么了!你是她亲奶奶,两年多你给她买过一双袜子么!我每个月七千块请的育婴嫂,另外还要给你三千块的辛苦费。你只要动动嘴皮子,挑剔这哪的,耽误你打过一次麻将,少过一场广场舞?我出差两个月,阿姨每周才休息那么一天,你就能让丫丫从楼上跳下去!”
于秀原本就理亏,除了胡搅蛮缠有点本事,据理力争的话,根本吵不过我。这会儿,她被我怼得脸色惨白,咬牙切齿。
“高韵!你,你,我看你就是想逼死我!你就是想我给那个赔钱货偿命!”
说着,于秀扭着身子就往阳台扑。
“妈!”
徐斌吓得脸都白了,一个箭步冲上去,拉住于秀的胳膊!
“妈你别这样!妈!你先冷静点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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