步履沉着的男人步步上了二楼,逢萧玉紧跟其后,上了二楼。
她着目着他的背影,帽檐下一寸头,整体却是宽厚挺拔。目光转下,即便是一身绀蓝制服下,仍能看出来他身形流畅、肌肉矫健,是一头积蓄力量,预备随时爆发的野豹。
尉和玉冷不丁地开了口:“看够了吗?”
逢萧玉:“……”
她目光绕开了尉和玉,又往旁处看去,芝芝从隔壁茶馆买来的茶盏、茶壶和茶叶都静静置于那张靠窗小桌上。
逢萧玉上前,沏了一壶茶,手指微蜷,端到尉和玉的面前。
她说:“尉提督,请喝茶。”
男人五指并合,撇开她的茶盏,“无功不受禄,请说吧,逢小姐。”
种种温存,在他这都算不了数。
唇锋一点笑,尉和玉桀骜又散漫的撑着头,看眼前人乖顺低下头,道着歉:“上回威胁尉提督是一时情急,并不是有意为之,萧玉在这以茶代酒,希望尉提督能原谅萧玉……”
尉和玉淡道:“这是道歉?”
逢萧玉点头。
尉和玉没动,轻轻垂下眼皮,他肩头的徽章闪烁着银质的光,兀然的,又带了几分肃杀的意味。
“我平生最讨厌两种人。”尉和玉说:“自作聪明的人,和威胁我的人。”
眼睫微微颤抖间,逢萧玉说:“我并未想过糊弄尉提督,我只想尉提督给个机会——”
尉和玉斜斜睨了她一眼,“什么机会?”
逢萧玉吞咽下紧张,温吞说着:“我想入尉家,做尉提督的第八房姨太太。”
佳人悬而未决的泪珠,盈盈可握的腰肢,艳红又秾丽的唇尖,都在朝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求饶。
真心、鬼话,皆在这一刻都做了园内戏。
荒谬到了极点。
尉和玉不上当、不受蛊。
只是轻飘飘抛了一句:“凭什么?”
尉家的门是有门槛的,即便是身份最低贱的丫鬟,也得是个家世清白的人,而入了风月场的逢萧玉,连家世清白都算不上,又怎么配进尉家的门?
逢萧玉脸色难堪,却继续剖析着自己的真心:“因为我对尉提督忠贞不二,最适合做——提督明面上的情人,暗里的刀。”
她又说:“现下时事动荡,各大军阀都各自为营,可唯有西北势力和南方势力是同盟,也最为要好,尉提督是为了什么?”
尉和玉不置置否的挑唇一笑:“继续说。”
“是因为尉提督想吞并南方的势力……”逢萧玉喉头滚了一下,又说:“或是,除掉宗文成。”
这是逢萧玉想了大半宿才想出来的。
为此,她还恶补了最近的时事,以及过往尉和玉和宗文成的事情,越看,越觉得是个挑拨的好时机。
长长叹息自座椅上方传来。
紧跟着,是比划在脸上的冰凉刀刃,像是在比划从哪下手。
他说:“你太聪明了,逢萧玉。”
逢萧玉眼睫抖动得厉害,她没有闭眼,倔强地抿着唇道:“我能帮你,尉提督。”
男人眸色寡冷,冷厉出声:“你想怎么帮我?”
与虎谋皮,怎能不揣摩虎的心思。
她稳住了喉头的声音,把鬼话撰说成了真话,又道给了尉和玉听。
尉和玉缄默不语。
一炷香,自天明烧到了暗,猩红一点摇摇曳曳,成了照亮男人的唯一工具。
逢萧玉腿都麻了,可依旧像一根柱子,站在原地一动不动。
这段时间里,有多少人上来请示过,那位‘大家闺秀’也曾来过,不过通通被尉和玉拒了,遣副官送他们回去。
再过一刻。
男人终于睁开了眼,鹰隼般的瞳孔疏冷分明,他起了身,又唤来在楼下等候的副官。
皮鞋在过逢萧玉身边时,他出了声:“我拭目以待。”
这算是应下了逢萧玉的话。
顿然间,女人两腿发软,跌坐在地,她已然是脱了力。
闻声的芝芝上了楼,急忙把逢萧玉扶了起来,“萧玉姐?”
逢萧玉摇了摇头,攀着芝芝的肩,勉强站了起来。
事后回到海上月时,芝芝回不过神,她不敢信今日竟是尉和玉送她们回来的。
她凑到逢萧玉的身前,“萧玉姐,尉提督不记恨你威胁他了?”
怎么可能。
逢萧玉喝着冷茶,缓了缓紧绷的神经,温声:“没有男人能拒绝两样东西。”
“什么两样东西?”
“钱和权。”
她答应尉和玉,成为这摊浑水里的搅屎棍,帮他两头吃,尔后再借着沈嘉实的手,杀了宗文成。
万城的秋冬没有过度的时间,换了一天,便换了一个季节。
更别说,是连连换了几天,正式步入了十月的尾声。
这些天里,逢萧玉除开上台献唱,就便坐在屋内,哪儿都不去,连赵淮的约见也婉拒了。
因为她的低调,近日以来,楼里的风言风语倒是少了不少。
就是这隐隐平静之下,逢萧玉老觉得心里头不踏实,仿佛——即将有一场暴风雨将来。
心里头攒着事,屋里又支着小灶,烤得热,透不过气。
逢萧玉蹙着眉头,支使道:“芝芝,去开窗。”
滚滚煤球被拨放在一边,芝芝哎了声,把铁揪放在旁侧踱步到了窗前,撑开大窗。
料峭寒风吹拂进来,是通畅的清新之气,逢萧玉原本燥郁的心情也跟着好些了,唇边舒展出了一个缓和的笑。
刚顺畅,门外就来了三两声。
“萧玉姐,赵先生求见。”
逢萧玉撇唇,想说不见,但话头到口,还是松了:“请他上来吧。”
所有人都说,她不见,是因为赵淮身世没那几个大军阀显贵,唯有她知晓真正原因——
她是因为宗文成迁怒的赵淮。
可再怎么迁怒,也得有一个尺度,而她现在就是堪堪站在赵淮生气的尺度上。
一双柔荑被塞入绵套里,逢萧玉起了身,又披上件长褂,笑着抹上口脂,“你的脸怎么就鼓起来了?”
芝芝喜怒都表现在脸上,她皱着眉头,“我不喜欢他家小厮,胡搅蛮缠,还阴阳怪气。”
逢萧玉失笑半刻,她怎么也没想到,前几次的婉拒竟然会造成两个小孩间的嫌隙。
她抽出手,又拍了拍芝芝的丸子头,责备道:“日后在外人面前,可不能这么说了。”
芝芝撅了嘴。
逢萧玉偏开头,让芝芝再去备一二点心来,同时,还得把冷了的茶水捎下去,换一壶热的来,这是她一向迎客的标准。
小丫鬟端着就退下了,赵淮也在这刻进屋,身后小厮则被留在门外。
只是这一进屋,逢萧玉便瞧见了赵淮被屋内热浪逼得后退了几步,他的脸色有些窘迫。
因这一窘迫,上回在公馆留下的尴尬倒因此消融了不少,只剩下几分残留的生硬来。
逢萧玉不算热络,也轮不上冷淡,“赵先生,好久不见。”
赵淮笑笑:“确实,逢小姐。”他顿了顿,又说:“上一回在公馆,是我的问题,本来照顾淑女应该是绅士的礼仪,可没想到让逢小姐受到了惊吓……”
这些话,用来骗骗十里洋场那些小丫头还行。
对那些个见惯风月场的女人,就没那么上台面了,假不假的,只是听惯了,也就没那么多新鲜感。
逢萧玉也只是笑。
小丫鬟端上点心、热茶,并把香炉里的香一并换了。
小小茶叶伫立于瓷杯中央,微微茶色晕染开来,它纹丝不动,是荡漾波涛下的定海神针。
赵淮看得入迷,逢萧玉便恰逢此时启唇:“赵先生,听说你喜爱的是我这张脸?”
西装革履的男人动作小幅度一停。
逢萧玉莞尔,又问:“虽然我不介意做替代品的,但我有个问题,赵先生。”
赵淮:“问吧。”
逢萧玉摩挲上面皮,疑惑至极:“这张脸与赵先生故人的脸有几分相似?”
她微微蹙眉,用毛巾擦开艳红的口脂,又换了端正神色,素净的和那寻常外头的女学生没两样,不似十里洋场的人。
也是这样,逢萧玉的脸更似怀中照片人长大的模样。
赵淮微微出神,下意识喊道:“徽音……”
逢萧玉高高吊起眉梢,瞬息,端足了风月场的架子。
袅袅起身,给赵淮倒了一杯茶,“赵先生认错了。”
滚滚热茶而下,赵淮瞬间回神,他脸色不过自然,但逢萧玉的指尖已经搭上了他的肩头,她的腰脊弓作一条线,亲昵附在他耳朵身侧。
她说:“如果赵先生愿意,我可以扮做宋徽音的模样。”
赵淮虎口卡在瓷杯收紧,他没回头,只是平铺直叙了四个字:“想要什么?”
逢萧玉:“我只想看看赵先生手里的那张照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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