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天牢。
杨兮颤抖着将地上尸体的衣服合上,面色煞白的望向一袭朱色提刑官服的徐司寒:“我父确实是自缢而亡。”
话毕,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。
她是魏国唯一的女仵作,可父亲含冤入狱致死后,她却查不出任何错。
闻言,徐司寒走至她面前,低声道:“从今以后你不得以仵作自居,跟本司回去。”
杨兮心不觉一紧。
她缓缓起身,跟着徐司寒走出大牢,眼底却是一片空无。
微晃的马车中,一阵默然。
杨兮见徐司寒一副悠闲自得的模样,忍不住问:“我父真是自缢吗?”
她不信,昨日她才去看过父亲,他还安慰她。
他说自己一切都好,很快就能出去和她团聚。
徐司寒目光骤冷:“你如今是永昌郡主,本司之妻,不再是牢头之女,最好谨记!”
似责似警的话让杨兮心尖一颤。
她本是一个被牢头收养的孤女,自幼在牢房里长大,自学了仵作知识。
但她真实身份却是前太子的女儿。
二十二年前,前太子裕文被诬陷造反,皇上一怒之下诛了太子九族。
而杨兮刚出生,还未纳入玉牒。
太子妃不忍幼女受牵连,将她托付给时任太子府侍卫的牢头。
牢头可怜杨兮襁褓中就遭此横祸,便偷偷带着她逃出府。
直到一年前太子被平反,皇上悔不当初,杨兮被寻回,一下成为了最受宠的太孙女。
更是魏国唯一一个皇上亲封的永昌郡主!
杨兮想着这一年中突来的变故,喉间发涩,一字也说不出。
若可以选,她宁愿做个平凡人,陪父亲安享晚年,了此一世……
片刻后,马车停在提刑官府外。
徐司寒揭开车帘,欲下车,忽觉衣袖被轻轻扯住。
“得饶人处且饶人,你是魏国提刑官,管一方生杀大权,更莫愧于心。”杨兮沉声劝着。
徐司寒眸光一暗,不以为意。
他抽回衣袖,冷嗤道:“本司若如你这般妇人慈悲,如何坐上现在的官位?”
话毕,他下了车,头也不回地进了府。
杨兮怔怔望着那背影,抬起的手不由僵住。
此刻她才恍然想起,徐司寒早已不是六年前那个一县小官了。
“夫人,咱们回府吗?”
小厮的询问将杨兮的思绪拉了回来。
她忍着心底的刺痛,摇摇头:“不了,我想一个人走走。”
说完,她下了马车,让随行的人先回府,独自一人走在繁华的京城。
街道两边的茶楼、酒馆作坊等随着路四处延伸,两旁空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吆喝的小商贩。
这里远比家乡凉州热闹。
杨兮不由忆起徐司寒初任京官时。
他带着她和父亲一起来京城,那时自己还不是什么永昌郡主。
而徐司寒也不是提刑官。
她眼眶酸涩,徐司寒曾对她说:“往后,我唯你一人,不离不弃。”
然而这些全随着岁月的蹉跎成一句“人生若只如初见”。
时至薄暮。
杨兮落寞回府,府内小厮说父亲的尸首已收葬。
但她心中的石头并未落下。
以她现在的身份,是不能去祭拜的。
冬夜瑟瑟,红烛已燃尽。
徐司寒还未回府。
杨兮站在孤寂的院内,眺望着凉州故土方向。
似是在追忆,又似在等一个不归人。
直至卯时,一身酒气与戾气的徐司寒才摇摇晃晃地走进院子。
眼眶泛红的杨兮眸光微暗,却没有说什么。
她正要伺候徐司寒歇下,却见他眼神迷离地唤了一声:“萧颜!”
萧颜,有魏国第一才女之称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更是众多王侯公子心中的伊人。
然而,上月初八,萧颜已被皇上纳入后宫,封了贵妃!
杨兮心底微颤,佯装没有听见,扶着徐司寒躺下。
残烛摇曳了两下彻底熄灭,点点冷意渐渐入骨。
杨兮躺在徐司寒身边,望着近在咫尺的他,心里甚是寒凉。
翌日。
天色微亮。
杨兮早早将朝服准备好,正要伺候徐司寒穿衣,却被他推开了。
“以后让下人伺候就可。”徐司寒淡淡道。
闻言,杨兮僵硬地将朝服递给一旁的丫鬟,转身欲离去。
“今后多学琴棋书画或礼节,不要再摆弄你那些破铜烂铁。”
一句话犹如一根烧红的铁钉刺进她心里。
杨兮愣了愣,不觉想起徐司寒昨晚叫着萧颜的名字。
她默默点头,目送徐司寒出府后,才回到房间。
桌上摆着曾经作为仵作时用及的器具,杨兮伸出手,细细抚摸着。
她眼底染上一层水雾,心口更是闷的紧。
徐司寒曾说她与寻常女子不同。
因为她手持砭镰,虽身染污秽,却能替冤死之人讨个公道,是含仁怀义。
可现在她明显感觉到徐司寒已经开始厌恶她做仵作了。
不然怎会提出让她给父亲验尸,是最后一次!
杨兮轻叹了一口气,吸了吸酸涩的鼻子,待心绪微微平静后,将那些器具放入尘封的盒子中。
此举亦如将自己的心一并封层起来。
这时,一丫鬟来禀:“夫人,赵公公来传皇上口谕,传您入宫。”
杨兮听罢,点点头。
皇宫,养心殿。
两鬓斑白的老皇帝接过青葱玉指递过来的茶,饮了一口。
已为丽贵妃的萧颜坐在皇上身旁,轻摇团扇。
“参见皇上、贵妃。”杨兮微躬身子,朝他们做了个揖。
见她笨拙的行礼方式,萧颜眼底划过一丝轻蔑。
杨兮自小在宫外长大,自然是不懂得宫中的规矩。
皇上却笑弯了眉眼:“婉婉,快来让皇爷爷瞧瞧。”
杨兮小心翼翼上前,谦卑恭敬。
“朕听说陆典仪的事了。”皇上语重心长道,“你也莫要悲伤,他私吞钱粮,罪该至死,畏罪自杀已是便宜他了!”
闻言,杨兮低下了头,没敢反驳。
陆典仪是她养父,皇上念养父救了她一命,封了个有名无实的七品典仪闲职给他。
而她知道养父是不会做私吞钱粮的事。
只是现在她无法分辩。
一旁,丽贵妃萧颜忽然开口:“皇上,正所谓穷山恶水多刁民,婉婉养父做出此等事,也无甚稀奇。”
杨兮眸色一沉,紧紧攥着拳。
父亲一生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,却不想在死后遭到如此诽谤!
皇上显然听出萧颜话不对味,瞪了她一眼:“你先下去。”
萧颜手一顿,眼带不甘地行礼告退。
殿内只剩下爷孙两人。
杨兮坐在一旁陪皇上说话,听他再次提起二十二年前太子府的灭门惨案。
皇上或许真的已经年老,每每提及此事,眼泪斑驳。
他拉着杨兮的手,眼中满是悔恨:“朕这一生就太子一子,朕悔啊!”
杨兮不言,只是心头微微一窒。
她不知如何安慰,只能默默地守在皇上身旁。
直至日落。
陪皇上用过了晚膳,杨兮才跪安离开。
途径御花园,她无意看了眼园内盛开的海棠,却见两道身影立在石墙之后。
她眼神一怔,眼尾霎时染上几丝红意。
一袭暗彤色朝服的徐司寒,清俊如云中鹤。
而他身边站着的正是丽贵妃萧颜。
他们身份悬殊,却在落日余晖中般配如一对璧人。
杨兮只觉腿如扎了根般动弹不得,呼吸都随之一窒。
园内空阔,徐司寒和萧颜也看到了她。
徐司寒眸色一怔,正要上前,却见杨兮转身快步离开了。
当晚。
红烛才换了一次,徐司寒就回了府。
他直奔入房,竟见杨兮坐在灯下,手里拿着花绷子和针线,认真地绣花。
徐司寒抿抿唇,走过去。
他将一个首饰盒置于她面前:“想着很久没有送你礼物,打开看看,可喜欢?”
闻言,杨兮目光落在那木盒上。
暗红色的盒面雕着花纹,又以金丝镶嵌于内。
一肘长短,不看其中,便也可知这有多贵重。
杨兮微垂眼眸,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。
这六年,徐司寒送给她的东西越渐名贵,可其中情意却越渐变淡。
她打开木盒,是一套华奢的金步摇。
杨兮哑声回:“喜欢。”
见她波澜不惊地说完,又将木盒放入柜中,徐司寒只觉她寡淡无趣。
但想起御花园一事,他还是耐着性子坐下来,陪着杨兮。
无言间,杨兮却有丝疲惫,她何尝不知道徐司寒是为何示好。
杨兮强忍心酸,望向他:“萧寒,我们何时回凉州?”
她还记得徐司寒说待功成身退,就带她回乡祭祖,过平淡的日子。
可徐司寒立刻冷声回了句:“凉州偏远之地,回去作甚?”
杨兮一哽,说不出话。
见她这模样,徐司寒眼中多了丝不耐,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了。
杨兮心间泛苦,手中的针重的恍如千斤之石。
她还记得徐司寒曾说:凉州才是家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