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御花园以北，便是到了我不算熟悉的地界。
一人怀揣着私心，带着还懵着脸的碧儿穿过长长的回廊，自崇阳门而入。
我在这宫里只生活了两个月份，却一草一木，一砖一只都仿佛同故人般熟稔。
罗扇轻轻着一摇一晃，我也似游历梦乡一般，看台阁和回廊从眼前略过，却是脑子里一片空白，想不起任何往事。
就在我独自出神之际，身后的衣角被碧儿猛然拉住。
我抬眼去看，只见右手边的巷子，正有一人自己坐着轮椅与我对面。
只消一瞥，我就知道这萧条的阵势还能在皇宫里随意行来的，除了谢景行不做他想。
真是冤家路窄，那日在宴会上便被他盯的有些发毛，是千万没想到偌大个皇宫里竟在这里碰见。
我一边肚里诽谤着，一边极快的垂下眼去，利索的拉着碧儿往道路旁一侧，想着他赶紧过去就好。
谁知天不遂人愿，只听得轮椅的滚轮声愈发接近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他说。
这还是头一次听他讲话，嗓音低沉又带着莫名的熟稔，叫人不明所以。
上次与他对面时，不过是前些天夜上的宴会，怎也称不上好久，可真是如城里人所传言的，这人是个疯子？
犯不上与这样的人计较，我盯着他袍角下看不出异样的腿，只心里有些怜悯，“好久不见。”我说。
一瞬间，我看他眼底好像亮了一刹，又顺着我的目光下撤，也聚焦在自己的腿上。
他再什么都没有说了，盯着自己的大腿，眼里光芒消逝，良久露出一个自嘲的表情。
“公主走好。”他说，声音又变得客气疏离起来，表情阴翳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。
我是怎样也考虑不明白这般暗沉的人怎会去诚心佛，一步一叩，跪坏了双腿。
是他所求之人的悲哀还是幸运呢，一边想着我一边和碧儿快步离去。
再走了约是有半盏茶的工夫，直至薄汗打湿衣领，我们才到翰林院上。
那是极高的门府，也是全国上下读书人心里的殿堂，只轻轻往门里一瞥，我便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。
哥哥是一向随着我看书的，哪怕是这翰林院里我也可以随意进出，却是在我今日来到又无端生了胆怯。
“公主，您不刚刚还是轩昂着要来取书吗？”碧儿问。
“那里面正忙着，我们也等汗落落再近。”我一边由着碧儿那帕子擦去脸上的汗珠，一边胡乱开口应付道。
房梁里阴影投下，但也算不得清凉。
想碧儿也正是疑惑，堂堂一国公主，竟如何落得在门檐下偷凉的地步。
我的目光从佐安脸间划过，只看他面沉似水的盯着手里的卷书，胸中似有百川。
我是本来踌躇满志，却又看这人的风姿傲骨犹如寒水般静心。
心乱之余，我又不禁想起那人夜里的喧嚣灯火，似与现下所隔良久。
“门外是何人？”我正愣神当中，忽听见他一声轻问。
慌乱着抬起头来，我正与那坦荡的眸子递上眼。
我被请到太前坐在主位上，与佐安相对。
书山浩淼间，看一行人小跑着为我端茶送水，心理有些十分过意不去，只觉得自己像是专门来到给添了麻烦。
“公主来这翰林院何事？”佐安扣着桌角与我相问，目光一如既往清冽。
袅袅茶烟中，我看着他青白的指尖，心道这呆子果然没认出我来。
一片静默里，佐安像是发现了我额头间凝的一层薄汗，轻声叫了差人再去取了帕子。
“屋外头热得很，公主先擦擦汗。”说着，将帕子朝我亲手递来，两人指尖相隔不过一寸有余。
我把帕子在手里拧做一团，擦着额角上的汗珠，不禁想到他刚亲手相触的地方，一时间红晕也漫上脸颊，好像是更热了些。
我忙不住的低下头去，垂眼道：“听说书苑里的书被送到这里来了，我家婢子不好进来，我只有自己来取了。”
“看书倒是好事，公主来找何书，我将人替你取了？”佐安咽了口热茶，缓声而问。
“长方列传。”我这人最没出息，也一向没见过这如水般温润的男子。
由此，也再说不出想看那几本闲书的话，只把之前读过的，还算略有深度的书再拿来答。
想着，不要再被他轻看了去。
却看他听我说完，眸子里又映出笑来，那全不是刚才像是客套的寒暄，而完全由心底而出的意味。
“这倒巧，那书的后半段我还正读着。”他向前又探半个身子，眼里全是喜逢知己的兴意。
“你先把上半部拿去，这后面儿的待我读完就派人给你，可行？”佐安问。
我只连忙点头称好，心里是暗自感叹着这奇妙的缘分，可有可无的全叫我们撞上了去。
恰时茶香正浓，白水再煮沸一壶咕嘟嘟的冒着热气，他亲身为我倒上再聊诗酒。
“这昌安城里有才的女子真就如云。”佐安吹开一口茶叶，浅笑着感叹。
“上至皇贵，下至百姓皆是通晓大体。”他说。
我自是知道他说的哪件事情，只又有些嗔怨这呆子认不出我来，只又拐着弯儿的调侃他。
“佐状元这又是与哪家姑娘，也如此就着茶水聊天？”我笑问。
蓦然却见他不说话了，只低头饮茶，绯红爬上脖颈。
他这反应倒是有些怪了，一时屋里不知名的气氛翻涌，好似屋外的暑热也卷了进来。
终是等了良久，宫人才把那书取来，紧密着裹着包袱递与我的手上。
“公主好走，来日阁下再去遣人送书。”佐安立于门前，亲身送我。
一时间，我也不知在说什么才好，只回首送别，看烈日炎炎透过树影。
“公主，这长方列传不是你前些日子里才读过吗？”碧儿说。
我的书一向是碧儿常帮着去取，只没想到这细枝末节的竟也被小姑娘注意到。
“好书不厌百回读。”我接过书来，把脸转向背着碧儿的另一侧暗笑。
忽然，见纸片一张从书的扉页里飘然落下，正正的跌在地上。
这是什么？我把它捡起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