晟王气愤地把手中杯盏摔在地上,转头看着我,还是熟悉的势在必得的眼神。
宋双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糕点,正好挡住他的视线,「来,这是你最讨厌吃的。」
我下意识地咬了一口,接着整个人都不好了。
救场就救场,干嘛给我塞最讨厌的吃食?
我拧她胳膊,宋双龇牙咧嘴。
等宴席散了,我随母亲回府,清点人数的时候,发现相府来的人少了一个。
点了一遍又一遍,半晌,宝珠一拍大腿,「奴婢想起来了,林老太医跟着我们一起来的!」
出门前老太医还和祖父道了别,带上自己的宝贝小药箱,说吃完皇帝老儿御膳房珍藏的野参海胆就走,让相府的人送他出城。
这个倒霉催的,没走脱,被拉到东宫救急去了。
我爹沉吟片刻,没让兄长去找人,喊我过去,说留一辆马车在宫门口,交代我去把林老太医带回来。
一方面,外男不适合出入宫闱;另一方面,太子今天吐血,可能,多多少少和我有些关系,我应当去看看。
我得了嘱咐,去了东宫。
快一年没有踏足过这地方了吧,有些熟悉,又有些陌生,湖里碧荷招展,又是一夏似锦繁花。
我到的时候,太医们基本都离开了,李河看到我,特别开心,非常积极地放我进去,就差推着我走了。
我不疾不徐地往前,前面拐角一道屏风,我正想绕过去,听到林老太医气愤的声音:
「您根本就没有犯过失忆症!」
我顿住。
屏风那头两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,透过空隙,我可以看到林老太医气得一抖一抖的小胡子。
老头白眼快翻天上去了,「诓老臣跋山涉水,白跑一趟。」
太子鸦羽长睫挡住了眼睛,看不清眸色,缓缓道:「失忆症,孤说有,那便有。」
他慢条斯理地拔出一旁的佩剑,架在太医脖子上,半掀着眼帘:
「现在,孤有失忆症了吗?」
林老太医有些怂了,不过还是嘴硬,「有有有行了吧?老头子我一把年纪了,要杀要剐随便。您这破破烂烂的身体,恐怕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寿数多。」
怂了,但没完全怂。
说话还是很不客气。
太子也并不在意,只是收了长剑,漫不经心,「那就要劳烦林太医帮孤修补这破破烂烂的身子了。」
意思是林老太医走不脱了。
老头认命地一甩袖,收拾自己的药箱,准备走人,临了顿住,「殿下,臣可以帮您保守秘密,假失忆和身体将衰之相,旁人也诊不出来。可是,纸终究不能永远包住火的,若是日后皇上发现了,老臣……」
太子挑眉,「什么?林太医不是只诊出来旧伤复发吗?」
林太医闭嘴了,听懂了他的意思,日后皇上发现了,此事也和他没关系。
须发皆白的老人,深深看了太子一眼,抱着药箱从另一边出了门。
我在屏风后,不知是进是退好。
踯躅间,太子拎着长剑走了过来,习武之人,许是可以轻易洞察殿内多出来的气息,「哪来的小老鼠在偷听。」
悠闲踱步的意态,在屏风上映出颀长的身姿。
他转过屏风,目光与我对了个正着,忽地停住了脚步。
墨眸幽深,轻勾的薄唇,透着邪佞乖戾,他长剑挑起我的下巴,锋利的剑刃寒光凛凛。
「原来是,姜淮月啊……」
我看着他,眉眼还是以前的模样,我却感到陌生。
让我想起那天乌云遮罩,下了雨,他在金銮殿外跪得笔直,我伞撑到他头顶,身旁的男人并未抬头,剑眉星目依旧,却有似有若无的陌生感萦绕在我心头。
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掠过脑海。
「你不是容钰。」
我断定。
我直视他的眼睛,不放过里面一丝一毫的波动。
他的脸苍白,墨发垂落额前,桃花眼若幽潭,望不见底,通身破碎、孱弱,无害极了的气质。
轻飘飘一句话出口,听在我耳中宛如惊雷。
「我的确不是容钰。容钰,早就死了。」
我连脸侧的利剑都忘了,下意识地往前一步,「你说什么?」
剑刃锋利,擦着我的脸而过,他连忙移开,眸里闪过几分怒气,慌乱之下,干脆仍由手中剑掉在地上,发出一声脆响,把我惊醒,我步子慢下来,紧盯着他。
他慢慢笑起来,边笑边咳嗽,又咳出了血,浑不在意地把嘴角的血抹去,殷红血色染红了泛白的薄唇,破碎之中平添靡艳之色。
他垂眸,长睫盖住眸色,轻语,「我说,容钰已经死了啊。」
「死在那场刺杀里,从悬崖上掉入沄河,再也没爬上岸。从那以后,你所看到的,都是我。」
他缓步走到案前,拿起上面一叠白纸,上面每一张,都写着一个「钰」字。
「是我,每天找回来一样旧物还给你。今天,我仿了你幼时的字迹,写了好多钰字,正如你当时扔下悬崖的那一叠。本来想晚一些让人送去相府的,不过,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我不是容钰……」
他随手一扬,手中白纸猛地朝我冲过来,灌注了内力,即使是又轻又软的纸,也有了剑气如虹的威势。
摘叶飞花,皆可毁伤。
其中几张,从我身旁飞过,将我身后的殿门撞得关了起来。
其余纷纷扬扬,落了满殿,像极了梨花开败,零落在地。
不曾有一张真正碰到过我衣裙。
他踩着满地的白纸向我走来,漆黑墨眸深不可测。
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,捡起地上的剑对着他,好歹有些安全感。
若是个正常人,有点脑子都知道不可以动我,我背后是百年世家姜氏,所以方才听到秘密,他剑抵在我下巴上,我也没多怕。
可如今长剑在我手中,我却诡异地有些惊惧。
他看起来不像个正常人,像个压抑许久的疯批。
我皱着眉头看他,「你到底是谁?」
他并不害怕我手中利剑,甚至抬手握住了剑刃,一行一行血迹从剑身上滚落,他好像个怪物,感受不到疼,只是轻笑着。
「姑娘家家,不要玩剑,刀剑无眼,太危险了。」
他看似轻巧地一个用力,轻松地把剑夺了过去,扬手扔远了。
我慌乱后退,跌坐在榻上,见他靠近,无意识地踹了他两脚。
他这时,又远比我想象中的脆弱了,咳了几声,跌在地上,干脆靠在榻前,席地而坐,没有流血的那只左手,攥住了我的脚。
被踹了一脚,还吐了血,他一点也没生气,反而莫名激动地战栗起来,一双幽深的桃花眼,晦暗不明,直勾勾地望着我。
修长好看的手,三两下,便把我的鞋袜褪尽了,冰凉的指腹贴着我的肌肤,好像在欣喜第一次离我那么近,好像捧着什么珍宝,想触碰又不敢,不敢又渴望至极。
最终,极轻地摩挲了下我的脚背,我不自觉弓起了脚趾,正想再给他一脚。
他抬眸,望进我的眼睛里,沙哑的声音,「容妄。」
我正疑惑间。
他右手点上我的脚心,一笔一划,用他自己的血,写一个字,痒得我颤了起来。他视线拢着我,好像要把我拢进那桃花眼中一汪深潭里,郑重地,一字一顿地:
「姜淮月,记好了,我叫容妄。」
然后终于放开了我,我连忙爬起来,退到离他最远的地方,再看过去时。
白衣溅了血的男人,层层叠叠的衣摆铺散在地上,静静地坐在原地注视我。
满地的白纸,每一个都写着「钰」字。
在离他最近那一张白纸上,我踩过的地方,印了一个由鲜血染就的「妄」字。
虚妄的妄。
妄念的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