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没想到在我读三年级那年,我的奶奶,竟然自己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铺。
乡里乡亲的,不算正规,腾出了我家的门房,一块长木板支起了货架子。
一开始生意不算好,但奶奶很聪明,趁小学的学生放学的时间,背着一背篓小零食去学校门口卖,渐渐就赚到钱了。
每隔一段日子,奶奶就会骑着自行车去镇子里进货。
我每次都会帮她推车上山,一直走到大路上。
沿途遇见同学,我都会很骄傲地说:「我奶奶要去进货了,你们爱吃什么就给她说!」
奶奶开小卖铺的初衷很简单。
她那时一边摆木板,一边笑着对我说:「我要不是问了进货价,我都不知道那些嘴头子那么赚钱!一包辣条就能赚好几毛,还不如我自己开,你天天都有的吃。」
她不知道,除了零食自由让我快乐,家里能开小卖铺,看着同学们投来的羡慕的眼光,也很让我快乐。
那之前我总因为没有父母照顾,有些自卑和难过。
但给同学们分水果糖——虽然只是一毛钱两个的小糖果,收到他们的谢意和友好,依然能让我高兴很久。
村子里的小孩,家里能开个零食铺子,在娃娃堆里真的很威风。
那时十里八乡的人,好多都听说过我的奶奶,说那个小老太太真不一般,头发都白了,还能骑自行车去进货,再自己摆摊卖货。
就带着一个孙女,愣是把日子过好了。
那个时候,奶奶的小卖铺成了我最大的骄傲,奶奶成了我最坚实的支柱。
奶奶是很能省钱和攒钱的,小卖铺的货,赚的都是毛毛钱,就这样一年到头也能攒上千块。
那年过年,奶奶头一次带我去了镇子上的服装店。
她说要给我买一身新衣裳,好好过年。
我一边目不暇接地看那些电视里才见过的漂亮的小衣服,一边理智地问奶奶:「那你之前扯的布咋办呀?不就白花钱了吗?要不不买了吧,奶奶。」
奶奶笑着,已经拿了一件粉色的小棉袄往我身上比划,她说:「那些布完了我给我自己缝个棉背心穿,多出来的还能纳双鞋。」
我还是扭捏着不肯换,双手揣在上衣兜里,怎么都不取出来。
奶奶蹲下身,仰起头看我。
就和我对视了一眼,她的眼眶就泛红了。
「狗娃是不是不喜欢粉色?奶奶再挑一件。」我清晰地看到,她借着换衣服,背过身擦了下眼泪。
她的背影总是那样瘦弱。
瘦弱得我怕多浪费她一分钱,都会压弯了她倔强挺直的脊梁。
因为被亲生爸妈抛弃,我总是把自己当个累赘。尤其面对无条件收容了我的奶奶,我更怕给她添麻烦。
最终在奶奶的执着下,她还是买了一件天蓝色的新棉衣给我。
我怕我长得太快,特意跟店员要了身高一米六都能穿的码。
那时候的我穿上像套了个大麻袋,但我想着,至少穿个十年是没问题的。
我体谅奶奶的不容易,奶奶心疼我的懂事。
那些年,我们就是依靠着这样全情为对方考虑的爱,一起支撑着走过寒冬酷暑的。
5
面朝黄土背朝天,最热的七八月放暑假,我刚好帮奶奶拔麦子。
但她舍不得我下地干活,起初一直赶我回家。
她让我看书、写作业,最多帮她和面、切好面条,等她回来就行。
但我刚放假的几天,就把作业全部赶着写完了,只需要每天早上背几个杨老师安排给我的单词,因为我本来就打算腾出空来帮奶奶干活的。
于是每天她前脚走,后脚我就偷偷跟出去,绕到麦田的另一头,悄悄开始拔。
我们那边发展落后,很晚的时候,都是人工用手拔麦子的。
家里没有多余的手套,每次拔完几个小时麦子,我的右手小拇指就和要被割断了一样疼。
奶奶夜里忙完就着月光,心疼地给我抹棒棒油——那是我们能买到的最便宜的抹脸油。
质地像稀释过的凡士林,十块钱一大盒,算下来一棒都不到五毛钱。
我怕浪费棒棒油,让奶奶少抹一点。
她看着我,很久很久,只剩下长长的叹息。
我知道她又在自责了,所以忙说:「奶奶,过几天有卖瓜的人来,咱们买几个西瓜吃吧,我最爱吃西瓜了。」
那几年,经常有瓜农载着满满一三轮车的西瓜来乡里卖。
晴朗的夏夜,我和奶奶坐在草垛上,一边吃西瓜一边数星星。
我给奶奶比划着说哪个是北斗七星,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:「啊呦!这么多的星星,我怎么看得清啥『北斗七星』嘞!」
后来我走出了深山,去了高楼耸立的大城市,再也没见过那样星河灿烂的夜空。
繁星如碗倒扣在头顶,让人知敬畏、知脚踏实地。
我最爱那些价格比白菜还低的西瓜,是我家唯一放开吃也不心疼的水果了。
重要的是,买了西瓜,奶奶也肯一次抱着小半个,用勺子大勺、大勺挖着吃。
不像猪油、不像腌肉片、不像大年夜的一碗饺子。
不像那些她永远拿「不爱吃」当借口,然后全部留给我一个人的好吃的。
如是,我就通过要了一袋西瓜,换到了跟着拔麦子的机会。
奶奶还给我买了双新手套——她的脑瓜是真的灵光,按进价一次性拿了二十双,给我一双,其他的卖掉,不仅回了本,还额外赚了几块钱。
那几块钱她拿去扯了布、买了棉花,亲手缝了两个护膝,在我跪着拔麦的时候,戴在我的膝盖上。
那双护膝我留了很多年。
留到我结婚生子,都一直放在我的床头柜里。
很多年后,当我也成了别人的奶奶,再摩挲那双护膝上的一针一线时,仿佛都能感受到我奶奶的温度。
是她那遍布茧子、粗糙僵硬的指肚的温度。
是她那为我撑起一片晴天、瘦小却有力的掌心的温度。
6
抛下我的三年半后,我爸终于回了一次老家。
这次他来,带了个我不认识的阿姨。
那个姓陈的阿姨长得有点像我妈,很多年后我捋顺了,才发觉我爸真的挺贱的。
陈阿姨对我很客气,可能是嫌我脏,本来伸出手要拉我的手,最后硬是收回去了,只是客套地冲我说好话。
我爸很亲热地摸着我的脑袋,让我管陈阿姨叫「妈」。
奶奶刚干完农活,走过来拍掉他的手,没好气地说:「别给静静说这种话。」
我明白发生了什么,我装作一脸懵懂,只是不想面对这样的局面罢了。
我爸终于有了点不好意思的神情,他问我别的:「静静,想爸爸了没有?」
这话,让我霎时就酸了鼻腔。
哪怕爸妈不那么爱我,我刚回奶奶家的那年,依然不可救药地想念他们。
我那年才六岁啊,是最不计较得失的天真的年纪,我毫无保留地依赖着他们,就像一只忠诚的小狗。
而在我最爱他们的年纪,他们却舍弃了我。
他们想要的美好未来里,都没有我。
就像抛弃一只小狗,不甚心疼的模样。
所以我想了好半天,明明初秋还很热,却觉得手脚冰凉到发麻。
我抬头,仰视着我爸爸,只是回他:「爸爸瘦了,比上次我见你的时候。」
上次见你,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,你还记得吗?
他终于露出了一丝愧疚的神情。
那一瞬间,我好想问问他,如果我管这个陈阿姨叫「妈」,他会不会带我回家。
不是我想和他走,我只是想知道,他有没有拿我当亲女儿。
但我没问,那天我乖巧地给他俩倒水、做饭,再多一句话也没说。
因为我能想到他的回答。
奶奶和他俩也没说多少话。
爸爸说要娶那个陈阿姨,奶奶就说「你自己看着办」,爸爸说会再生个儿子继承香火,奶奶说「静静这么好的娃娃,也能管家」。
一直到爸爸临走时留了两千块钱,奶奶才主动说了话:「这些钱我拿着,不是我自己贪财,是以后我要用这些钱供静静上大学,也是你该给她的。我一分钱都不会花。」
小老太太,又瘦又矮,可是那副傲骨啊,和参天大树一般。
许多年后我都在想,就是这样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妇人,她教会了我乐观、坚韧、不卑不亢。
言传身教,丝毫不逊色于书中名家们的大道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