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满身血痕地坐在暗室中,被一盆冷水兜头泼醒。
审问我的刑官向狱卒使了个眼色,卒子抄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棒,狠狠打在了我的小腿上。
一声沉响,棒子断了。翻江倒海的疼痛从被打的那处翻涌出来,我忍不住,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,那仿佛都不是我自己的声音。
轰的一声闷响,刑室的一处暗门被踹开。然后,我看见了赵明徽。
他手背上青筋暴起,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,喉咙发颤。我低下头,拙劣地掩藏着自己的伤口,躲避着他的目光。
他是皇帝,是这世上顶尊贵的人。我得撑下去,我还想靠着自己的腿,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。
我想起第一次在皇宫中遇见赵明徽时,是我在冷宫的第三年。那年不巧得很,教坊司死了个弹琵琶的乐师。
适值中秋宫宴将近,教坊司排演了大半年的曲子要讨贵妃的欢心,却不想在这最后一环出了岔子。
我听说这件事时,教坊司的管事梁公公正在愁眉不展地跟常嬷嬷诉苦。常嬷嬷是冷宫的管事嬷嬷,我们这一众宫女太监全都得听她调遣。她人长得不算漂亮,但贵在一个韵味,引得梁公公有事没事就往这人躲鬼嫌的北苑跑,两人总是能相谈甚欢。
在梁公公又发出一句深长的叹息时,我放下手中的洗衣盆,上前对他福了福身子道:「公公,奴婢倒是会些弹琵琶的微末技艺。不知入不入得了公公的眼?」
常嬷嬷一记眼刀向我扎过来,在冷宫,最忌讳的便是我这种出其不意的莽撞人。
梁公公端详了我片晌,翘起兰花指笑道:「这妮子,有点意思。」
常嬷嬷的冷眼立刻化作万千柔丝,她攀住梁公公的肩说:「三哥,我这丫头可不能白借给你呀。你多少得……意思意思吧?」
我低下头,嘴角不经意地向上一挑。果然,在搞银子这件事上,还是嬷嬷最懂我。
梁公公肥腻的手指在常嬷嬷的腕子上滑过,他伸出两根手指道:「事成之后,二两银子。」
三日后,中秋宫宴。
我抱着琵琶,脸上覆着面纱,随一众乐师鱼贯入了长乐殿。当今佳贵妃宠冠六宫,最不喜底下人魅惑主上,是以奏乐的女子都以纱覆面,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触贵妃娘娘霉头。
不知有多少个日夜,不曾有这么多光亮照耀在我身上了。在这间美轮美奂的大殿里,我第一次见到了赵明徽,这天底下至高至贵的那个人。
我初入宫时,曾是岚充媛的侍女,后岚充媛被发落去了冷宫,我才跟着她一起到了那里。我先头这位主子,性子不争不抢,是个不怎么得宠的嫔妃。就在她那侍寝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的后宫岁月里,她对当今圣上却有种近乎崇拜的爱慕。
我对皇帝的认知,多半都是那几年从岚充媛口中听来的。
赵明徽原是先帝的第六子,生母早逝,在一众皇子中也不算得宠。可后来,前头那些兄长伤的伤废的废,最后继承大统的,竟是这一向不起眼的幺子。皇权斗争的秘辛已无人再敢提及,只是在岚充媛的描绘中,皇上似乎总带着一股凛冽寒意,不像是富贵窝里养大的王爷。
御极后,赵明徽把丞相姜衍的独女接进宫封了贵妃。姜家世代承袭国公之位,百年大族,根基深厚。到了姜衍这一辈,在政事上又颇有建树,姜国公年少时便在科考中一举中第,时至今日位极人臣。
宫人皆知,皇上对佳贵妃极尽宠爱,就譬如今日这中秋宫宴,一应都是按照贵妃的喜好来布置的。
我大着胆子往高座上瞄了一眼,皇上穿的是一件玄色暗纹龙袍,他果然如岚充媛所说的那样,即便笑着的时候,也压不住眉眼间泻出的清冷。贵妃就在他下首依身而坐,媚眼如丝地望着皇帝,秋波中尽是诉不清的柔情。
佳贵妃,长得可真是好看啊。
我挑弦的力气稍大了些,可不想这琵琶竟如此不争气,一根琴弦骤然绷断了,我指尖渗出的血就像是它的绝唱。
钻心的疼痛从指尖传来,我慌乱地稳住心神,暗自祈求方才那声格格不入的破音,在这管弦合奏中没有被人注意到。
所幸一曲将了,我凭着仅存的三根琴弦撑到了最后。行礼退下时,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,赵明徽的目光似和我有一瞬的交合。
霎时浑身凛寒。
回到教坊司,我找梁公公去讨银子,谁知他竟变了卦。他把那断了弦的琵琶扔在我面前,说没找我赔钱,便已是慈悲了。
最后他实在不耐我的纠缠,打发手下的小太监给了我十个铜板,然后着人把我撵出了教坊司。
我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,将散落了一地的铜钱一枚一枚拾起来在手心里藏好。冷宫的日子不好挨,可是我需要钱啊,在钱面前,尊严又算得了什么。
我回到北苑时,已经很晚了,常嬷嬷正拿着藤条拍打被褥上积下的灰。她伸手管我要银子,看到落在手心里的那十个可怜的铜钱时,常嬷嬷气得红了眼,扬起藤条就往我身上狠抽了一下子。
我咬牙忍着疼,不敢告诉她我还割伤了手。
她打完了我却又后悔,替我揉了揉被抽到的地方,叹了口气说:「行了,赶紧进屋去看看孩子吧。」
没错,我还有一个孩子。
我的星星,今年已经两岁多了。小家伙都困得不行了,却还硬撑着等我回来。
她钻到我怀里,搂着我的脖子说:「小姨,今天月亮好圆的,你怎么才回来呀?」
我替她盖好被子,轻轻拍着她说:「小姨都看到了,星星乖,快点睡吧。」
我没敢告诉星星,月亮这么圆,是因为今天是中秋。我之前答应过她中秋会带月饼给她吃的,可我这个小姨没本事,还是食言了。
冷宫三年,星星就是我的全部,也是我活下去的意义。
星星是岚充媛的女儿。
被贬冷宫之后,岚充媛才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。这件事最终还是传到了佳贵妃的耳朵里,她给常嬷嬷下了密令,让她落掉岚充媛肚子里的孩子。
常嬷嬷把药都送到岚充媛嘴边了,可到最后,她却又心软了。嬷嬷砸了药碗,对已然浑身浮肿的充媛娘娘说,贵妃那边我替你瞒了,这个孩子,还是生下来吧。
生产那日,岚充媛血崩。弥留之际,她拉着我的手说:「茵儿,从今往后,我的孩子就拜托给你了。」
那天晚上,星河璀璨。岚充媛望着星空,始终安不下心闭眼。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,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亲,给她取名叫星星。
之后,冷宫里的人你省一口,我省一口,把星星养到了今天。
我原以为冷宫的日子会一如从前那般平静晦暗,可却被教坊司一众人的突然闯入给搅了个稀碎。
中秋宴后的第三天,梁公公带来了一帮人,扬言教坊司丢了东西,要搜查北苑。
冷宫这地方,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,只要师出有名,任谁都能来踩上两脚。
常嬷嬷气得指着梁公公的鼻子破口大骂:「梁三海你这个没良心的!摸了老娘却还要倒打一耙!」
梁公公掂量着从常嬷嬷房里搜出的银子,笑出了一口黄牙:「常桂兰,你还真当自己是头蒜呢?」
那些银子,都是嬷嬷攒下来给星星用的。
教坊司的人仍是不依不饶,还要搜我的住所。我疯了一样地挡在门口不让他们进去,星星还在我房里,我不能让人发现她。
可我哪里抵得过那些膀大腰圆的太监。他们揪着我的头发,把我拖到阶下,不由分说就拳脚相加。
终于,一声孩童的啼哭,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。
我和常嬷嬷冲进屋中把星星抱在怀里哄,孩子太小,这么大阵仗她怎么可能不怕。
梁公公打量着星星两眼放光,他蹲下身看着孩子,满脸油滑:「哟,没想到发现这么个宝贝。小妹妹,要不要跟公公去学弹曲儿啊?」
他动了动手指,示意身后的太监上来抢孩子。
「呸!」常嬷嬷一口啐在梁公公脸上,挡在星星身前吼道:「我看你们谁敢动她!这是皇上的女儿!」
一石激起千层浪。
很快,有御前高品阶的宦官来北苑传召,让我和星星去重华殿面圣。
我抱着孩子走在深长的甬道中,身侧押解我们的宦官,皆不发一言。
重华殿是皇上的寝宫,我被宣召入殿时,皇帝和贵妃正肃容以待。我强自压下内心的慌乱,领着星星跪下行礼,伏着身子久久不敢抬头。
皇上问了我星星的生辰年月,有太监与起居注核对过,跟岚充媛承宠的日子完全对得上。
重华宫内寂寂无声,周遭越安静,我就越觉得阴冷噬骨。我掐了掐指尖告诉自己稳住心神,直到我看见,一双龙纹皂靴停在了我的面前。
赵明徽蹲下身,把星星抱起来揽在怀里。或许真的是血缘的关系,星星与他在一起的时候,不哭也不闹。我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了些。
贵妃娇盈盈地跪在皇帝身前请罪,言说自己竟犯了那么大的疏忽,才让陛下的掌上明珠多年蒙尘。泪水就在她眼眶里打转,却忍着不落下来,当真是我见犹怜。
皇上立时缓了神色,伸出一只手将贵妃扶起来。贵妃用帕子抹了抹眼角,娇嗔地笑了,她依偎在皇上身边,又伸手爱怜地摸了摸星星的小脸蛋。真是像极了一家三口。
佳贵妃柔声说:「陛下,好不容易与小公主骨肉团圆了,不如以后,公主就让臣妾照看着吧。」
「小姨……」
星星唤了我一声,带着哭腔。这么大的孩子,也能听懂大人说话了。她害怕,怕我会离开她。
我的心都要碎了,可我却跪着不敢抬头,生怕踏错一步,就惹怒了天颜。
「公主殿下千金之躯,哪能管个奴才喊姨母呢。」贵妃的不悦全显在声音里,看向我说,「你叫什么名字?」
我的身子伏得越发低微:「回娘娘的话,奴婢纪茵儿。」
「抬起头来。」
这次说话的人,是赵明徽。他的声音低沉如深潭,却无端令我胆寒。
我依言抬起头来,猝不及防闯入了那双深邃的眼眸。我打了一瞬的寒战,就像是坠入了一方暗黑无光的寒潭中一般,那双眸子似乎能睥睨一切,也能看透一切。
看到我的脸,赵明徽却微微皱了下眉,连带他身边的吴公公,也不期然变了神色。
皇帝温声抚慰了贵妃几句,让她先带着星星离开。一众人告退之后,重华殿中仅剩了我与他二人。
赵明徽坐回到上首龙座上,启唇问我道:「岚充媛,当初被发落到冷宫,是因为什么?」
我心头一凛,如实交代:「回陛下,岚充媛为了给徐靖大人开脱,言语上顶撞贵妃娘娘,惹了贵妃不悦。」
「徐靖。」皇帝回想着这个名字。这两个字落在我的心上,每落一遍,都能扎上一道伤痕。
「行了,你下去吧。」
我竟第一次在赵明徽的声音中,听出了几分迟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