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叙不是物品,林叙不是被争夺的东西。
他们人走后,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。
客厅里的灯真的不太亮,改天应该换一个新的。
我低着头,直到一个阴影拢住我,他站在我身前,声音平叙而毫无波动。
「他们不是私闯民宅,是我开门让他们进来的。」
「那个女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时,我确实没什么想法。」
「……」
林叙好像太懂怎么拿刀子往我心上插了。
我抬头,看他,从他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出的我,原来有这么仓皇。
我轻轻地问他。
「所以你想跟她走,是吗?」
「……」
他没有回我的话。
……也对,对林叙来说,被江婷带走,无非就是从一个牢笼,跳进另一个牢笼里。
可他不知道,其实他自己就是一座牢笼。
暗无天日,只受煎熬。
7
我只是想让林叙开心一点。
无论如何,我很少见他笑了。
我套上好久以前买的小熊头套给他看,他皱着眉问我这是什么东西。
这是我好久好久以前,跟你一起买的。
但你忘了,林叙。
光影细碎地变化着,透过袅袅升起的雾气,我好像能回到七年前。
那时候的你不是卧底,我们逛夜市买回来这个头套。
你笑我戴上去像个傻子,我踹了你一脚。
你忽然收住笑,然后俯过身来吻我。
……
好多好多事情,你都忘了,林叙。
我看着面前的人,锅里的豆腐还在翻腾,我勾了勾嘴角,对他说。
「你笑一个吧,林叙。」
他平静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,说出来的话却冰冷。
「你死在我面前,我就笑给你看。」
「……」
又变成这样了。
林叙讨厌我,他的讨厌还总是变化无常。
比如他前一天有可能对我还是面无表情,后一天就恨不得将我掐死。
就像现在,他又开始莫名其妙恨上我了。
通常情况下,林叙睡觉都很早。
我写完了他每天的病情记录,准备睡觉时,已经过了十二点。
林叙睡觉时对光也很敏感,为了不吵醒他,我一般都不会开灯。
我边扶着墙壁,边想关于他的事。
他的情绪波动又开始变大了,这是病情恶化的征兆。
一般这种时候,他又会大量地臆想出不存在的东西,再次将他自己逼疯。
药不能再给他吃,不然他好不容易抑止下的瘾又要浮上来,不过之前约好的心理医生明天也该来了……
事情还没有思考完,我猛地被一道力气拉进怀里。
好歹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,所以透过斑驳的月光,我也能分辨出家里不是进贼了。
是林叙。
男人粗重的呼吸就打在我的耳侧。
「怎么还不睡?」
我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带上安抚的意味,碰上他的手,被他猛地甩开。
他捏着我手腕时非常用力,死死地搂紧我。
粗粝的拇指,蹭上我的脖颈。
「为什么要给我注射毒品?」
他边收拢手掌,边这样问我。
为什么要给我注射毒品?
他是不是想让自己质问的语气变得凶狠,可林叙知不知道。
他说这话时,有多无助。
为了深入贩毒组织的内部,为了获取那些恶魔的信任,林叙站在潮湿而昏暗的地下室里,将针孔对准自己的臂膀,日复一日,注射,呕吐。
直到成为一名足够让毒贩信任的瘾君子。
虽然现在已经逃离了那间地狱,他却像是被永远留在了那里。
他收拢的手掌令我呼吸困难,他红着眼,问我。
「为什么要给我注射毒品?就为了让我留在你身边?」
「你真自私,你让我感到恶心。」
你看,他又把我当成了给他注射毒品的人。
我逐渐感到我的生命真的要在他逐渐收拢的手掌下消逝,呼吸困难,我边咳边掰开他的手。
「咳咳咳,咳,我不是,我不是……」
我好想跟你说,不是我给你注射毒品的,林叙。
我好想跟你说,都结束了,林叙。
可是,你总是不愿意听我说。
甚至在我向你解释真相时,情绪失控。
心理医生说,不能再刺激你了。
要靠你自己,一点一点恢复。
「林叙,林……」
我猛地被人甩开了。
大脑迎来一阵钝痛,模模糊糊间,我判断自己撞到了柜子的一角,可突然间由大脑传遍全身的疼痛,让我几近全身僵持了一瞬。
我抬手摸自己的后脑勺,温热黏湿的触感不该属于我的身体。
我勉强支起身子,将床头柜的灯给打开。
扎眼的血红顺着手掌蜿蜒,我用手掌抚摸着伤口,想要止住血。
而刚刚甩开我的人,垂眼站在我的身前。
我看着他,苦笑。
「我也受伤了,好受点了吗,林叙?」
「……」
如果你站在地狱里,那么我陪你一起站在那里。
会让你开心一点吗,林叙?
8
我去医院包扎了下头部。
顺便准备拿走之前的检查报告。
拿完报告,医生向我解释完报告上的内容代表着什么。
我站在医院大厅的走廊上,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。
大脑仍旧一片空白。
反应过来的时候,我只是将那张报告单攥得很紧,死紧,紧得手上的汗全打湿在上面。
曾经,我觉得我的职业能让我比普通人有更长的时间去了解死亡的含义。
后来,我对于死亡的概念就是怕林叙死。
怕他一不留神做卧底被发现了。
怕他再也不回来了。
怕那群丧心病狂的毒贩真要求他开天窗,他把自己开死了。
死亡对于我来说,就是不要林叙离开我的世界。
可是,我要离开林叙的世界了。
这就像突然给自己的生命安上了一个倒计时,我平静地开车,平静地到家门口,平静地打开家里的门。
……我看见江婷勾搭着林叙的肩膀,而他没有躲。
「江婷,你还真把我家当你自己家了是吧。」
我冲过去,将两人分开。
紧绷的弦总有一天会断开。
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平静,但我忽略了人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也是平静的。
而江婷,还有闲心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卷发。
「不好意思呢,跟上次一样,是林叙给我开的门。」
女人走到我面前,弯身,在我耳旁说话。
「张婧年,你忘了,林叙不是那个说什么都护在你前面的林叙了。」
「要怪就怪你倒霉吧,我俩又回到同一个起跑线上了。」
「这次,我的赢面很大。」
……这让我想起还在警校的时候。
江婷是一枝花,她大张旗鼓地追着林叙。
可林叙,每次,都把我护在他身后。
「我告诉你,不要在我老婆面前说一些引人误会的话。」
「我喜欢的就是张婧年,我命给她我心给她我腰子也全掏给她了……」
……
视线晃动,我的目光,又流连到站在一旁的林叙身上。
江婷说,是他给她开的门。
原来,现在的他,是不会拒绝江婷的。
我忽然觉得心上卷起无端的怒火,凭什么呢,凭什么啊?
一直照顾着你的人是我,凭什么要把我当作恶人,凭什么要推开我,凭什么要拿这样若无其事的表情看着我。
我要死了,你知道吗林叙。
我也会难过的,林叙。
不是说最喜欢我吗,那为什么要拿这样毫不在意的眼神看着我。
为什么被推开的是我,就这么恨我吗,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我吗。
我猛地拽过林叙的衣领,将他推向了门外。
「你走!你跟着江婷走!」
「我们这辈子都不要见面了,我不管你了!」
「我再也不管你了!」
那是林叙从案发现场被接回来后,我第一次朝他凶。
这么多年,无论他对我做了什么,他把我当成了什么,我都没有凶过他。
于是,恍然间,我好像看见他有一秒的失措。
那两个人被我轰出门外,我靠着门,感受着自己轰隆隆作响的心跳。
口袋里,四四方当叠的那张纸,被我胡乱地揉碎。
我的手指掐进掌心里,捂着自己疼地纷乱的脑袋。
林叙,我再也不管你了。
你想要我管你,我也不管了。
9
音响店里,还在放着七八十年代的歌。
窗外大雨磅礴,豆大的雨滴奋不顾身地冲刷着玻璃。
「高音甜,中音准,低音沉。」
坐在我身旁的人,闭着眼,身子随着音调的起伏而摆动。
「总之就是一句话,通透!」
我在音响发出的高昂歌声中叹了口气,对他说:
「阿舟,我要死了。」
音响店陷入戛然而止的寂静,他直起身先看了我一眼,然后再垂眼看我递过去的纸张。
半晌,听见他吸了口气的声音。
「治不好了?」
「我会配合治疗的,但治好的概率不大。」
「林叙呢,他怎么办?」
「……」
身旁的人支着额头问我,而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「他……很好。」
「我把他交给了能把他照顾得更好的人。」
这些年我,还有局里,都从没有间断过给林叙的治疗,可有一点不得不承认。
这次江婷请来的心理医生,比我想象的要更好,是顶尖的医学专家。
是,按照林叙现在心理医生的说法,如果我一直陪着林叙,终有一天我能等到他康复,这只是时间的问题。
可……我没有时间了。
命运就像跟我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一样。
「你的委屈就差写脸上了,年姐。」
面前的人毫不客气地戳破了我的谎言,我的从容。
李舟,是跟林叙同期的卧底。
他潜伏的程度不深,所以也不像林叙那么难以自拔,任务结束后工作了几年,就退役了,开了这家音响店。
我吸了吸鼻子,看着他的眼睛,说:
「我死后,把我的东西葬在青城山脚下,跟他们葬在一块。把我的骨灰做成烟花,放在天上。」
「……」
大抵是我安排后事太过认真,李舟的脸上才慢慢染上严肃。
「别啊,年姐。」
「你要是真死了,你真死了,我怎么跟林叙交代?」
「他要是恢复了记忆,不得心疼死你?」
「张姐,你得撑着啊,你得撑着到林叙那崽子想起你。」
「然后给他一大逼斗,那没良心的……」
一声天雷,轰隆隆地在不远处炸响。
我扯了扯嘴角,不知道该哭,还是该笑。
昨天晚上回到家的时候猛地跌倒在玄关,头疼得厉害,后来一个人躺在地板上,躺了三个小时。
被冷醒,我才发现连梦里我都在喊林叙的名字,嗓子都喊哑了。
可林叙不在了。
倾盆而下的暴雨冲刷着我们的距离,直到我的手机铃声震起。
是江婷打来的,我接了。
电话那边的声音很急促,我猛地站起来,去找伞。
李舟问我,发生了什么。
我关掉手机,茫然地看着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