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被刀剑碰撞的声音吵醒的。
睁开眼,发现自己躺在圆台的正中央。
烛台的红烛已经烧尽了。
门外传来重剑掉落在地的声音,随后恢复了寂静。
我推开门,觉得自己似乎还半梦半醒着。
俞启淮敛眉立在烛光中,睫羽在卧蚕处投下一小片阴影,修鼻薄唇,眼神玩味,让我觉得冷肃,觉得陌生。
他在擦剑。影死在了他的剑下。
锃亮的剑身一滴血也没有。
我在影的身边蹲下,什么时候流下了泪都不曾察觉。
没出息,说好了再也不哭的。
影是一路跟着我到边城来的。
俞启淮用剑挑开了他宽大的帽檐,笼罩在影面庞的黑雾随着他的死亡散去,无比熟悉的五官映入我的眼帘。
他的相貌与奢节一般无二。
我没想到影竟是奢节的分身。
影非神非鬼,非人非魔。
他是犯了罪,被剔了仙骨的天神。
被剔了仙骨、贬谪下凡的天神。
我不想承认自己的猜测,颤抖着身子问俞启淮,是不是知道边城「瘟疫」是谁造成的。
俞启淮要是不知道,就不会从京城赶过来了。
50.
俞启淮到底是什么身份啊?
他说不管我信不信,他只是个普通凡人。
他是个商人。
51.
我走在街上,我要去找奢节。
到处都有百姓称他为下凡救人的活神仙,我听得气愤,也觉得无比讽刺。
有的人被仇恨蒙蔽双眼,杀人如麻,放火屠城。
有的人用大量活人炼丹,踩着众生的血与肉获得无上神威。
奢节甚至有能力将整座边城献祭,只要他想,可以熔铸数万人的精魂,提高修为,以无法质疑的能力震慑三界。
但他没有,他都没有。
他给所有人下蛊,又给所有人解蛊。
他在边城搭起了戏台子,让数十万百姓陪着他一起,唱一出神仙下凡渡人于苦难之中的大戏——
圆他一个做天神的梦。
他没日没夜地替感染者引出蛊虫,沉浸在自己的慈悲与神性里,享受所有无知者的赞美与尊崇。
被贬谪下凡无法再度位列仙班的神,这么可怜可悲吗?
亲手编织一场幻梦让自己溺亡其中,他也可恨。
韵雪不知什么时候赶到边城。
来得很巧,在我提剑冲进房间时,她挡在了奢节身前。
碧华正在角落磨药,奎婧跟在碧华身后,不明所以地望着我。
韵雪武功高强,我打不过。
我告诉她奢节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。
只要杀死奢节,杀死奢节体内的母蛊。所有中蛊的人都能恢复。
韵雪死咬着牙关,红了眼眶。
她说她知道。可若是奢节死了,莹月也会变成一截木头。
奢节哪是莹月的养父。
莹月分明和前世的我一样,是他为了表现慈悲创造的傀儡。
他结束我们原有的生命,赋予我们另一种形式的生命。假兮兮地给予我们自由,通过这种方式表现他的慈悲。
我坚持要杀了奢节。
奎婧接过我的剑,她跟着韵雪学了几十天的功夫。
她说她能接下韵雪十五招。
这十五招内,我要取了奢节的项上人头。
碧华放下磨子,站了起来。
她才是最纠结的。
她和莹月是最好的姐妹。
但她次次拿着医书向我请教时,心心切切的是感染的病人,是天下苍生。
碧华先对奢节出手了。
碧华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。
53.
奢节完全有能力反抗的。
但他一直躲着我和碧华的招数,从不反击。我讨厌他这时候的从容。
奎婧已经快顶不住韵雪的攻击了。
这时忽然有百姓站了出来。他们手无寸铁,却坚定挡在奢节身前。
没人相信我的一番说辞。
他们要求放了他们的医仙。
我不知道奢节心中有没有动容。他低下了头。
奢节忽然狂笑起来,笑得偏偏倒倒站立不稳,笑出了泪。
他眸子闪亮地看着我,「我很开心,小南措真的活了。」
我有了是非观念,有了喜怒哀乐。我是真正的人,但曾经是他创造了我。
奢节自杀了,暴体而亡。化作一整片流光,死在了他的信徒之中。
感染者身上的脓包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,他们惊奇也不知所措地互相看着。我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我撒了个大谎。
我说奢节大师以自我牺牲的方式救了他们。
我说奢节是真正的天神。
韵雪手中的剑滑落碰地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「玎风早就算到了。」她说。
但她不信奢节必死,她无法接受丰腴抚媚的莹月变成一块冷冰冰的木头。
54.
韵雪捡起佩剑就往京城赶去。
她武功很好,尤其是轻功。
速度再快些,应该是可以见到莹月最后一面的。
而碧华抱膝蹲下,嚎啕大哭。
我不会安慰人,动作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。有时候动作比话语更有力量。
55.
边城恢复了繁荣。
俞启淮非得让韵雪和奎婧先一步回京。
他说想带我玩玩儿。
他想我们二人游山玩水。
他抽什么疯。
但他包了我一个月,他有钱,我屈服。
俞启淮的生意真的遍布世界各地,还涉及六界。
他真的只是位商人。
凡人寿命短,身躯脆弱,适应不了恶劣的生存环境,体质也不适合修炼。
看不起凡人的鬼神妖魔不在少数。
可俞启淮这个凡人,偏偏做了六界的生意,并且谁都不敢挡了他的财路。
56.
莹月变回了一棵树。
她长在怡红院后院。伸展开了的枝丫撑起繁茂的叶,叶片反射着细碎的光,簇拥着,像落满了星屑的云团。
韵雪在树下扎了架秋千。
玎风在树上挂满了红绸与风铃。
碧华在树下埋了一坛又一坛药酒。
奎婧偶尔也在后院打拳,韵雪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指点几句。
碧华安安静静地坐在秋千上看医书。
明明都是傀儡。我成了活生生的人,而莹月活回了她本来的样子。
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。
羡慕吗?我羡慕过。
57.
这是我第三次进宫。
贵妃病到只有一口气吊着了。
高延祉将我拦在殿外,差点提剑砍了我。
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出来了,她说贵妃想见我。
贵妃整个人塌陷在床上,像一块灰色的石头。
我替她引出了蛊虫。
诡异的白色虫子在阳光下挣扎,冒出缕缕黑烟,不一会儿便灰飞烟灭。
贵妃的气色肉眼可见的好了很多。
她半坐起来靠在床边,眼神爱怜地看着我。
「祉儿要是个女孩儿,也该像你这般大了罢。」
她声音哽咽。
我说我的女儿要是整日厮混青楼,我肯定在她一出生就把她送走。
贵妃不知怎么就被逗笑了,眼里还含着泪呢。
她笑起来很好看。
这一笑泯了千仇。
58.
我沿着长长的宫道,慢慢地走。
日光西斜,宫道一半在阴影中,一半在阳光中。
我走在宫墙的阴影下,一时间很享受这样安静的行走。
俞启淮站在宫门外等着我,在天地之间站得很小。
背着光,长身玉立,五官轮廓模糊。
我承认,我已经等了太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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