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道:许将军是小人,却不是佞臣。他虽墙头草,虽不表态,虽不站队,却实打实的卫国护民,三年来边境安稳,百姓不知少受了多少罪孽。他不居恩,孟家不能不报。朝廷给不了的,孟家给。朝廷救不了他,我救他。...
大胤弘佑三年春,博远侯抗旨,朝野皆惊。
消息传入国都永安城已是在一月之后,当圣人知晓那日,柔然使者尽数被诛杀在驿馆中。
无人知晓是谁动的手,朝廷视柔然如父,若非祖宗规矩,只怕这些使臣皇宫也住得。如今使臣已死,圣人躲入内帏,沉迷于丹药和美色,朝中大臣分为几派势力,扯皮拉锯,争权夺利,求自家富贵,求子孙平安,求千秋万代祭祀延绵。
在消息传递入国都的一月内,我孟家军势如破竹,连克五城。
朝廷安宁太久了。
朝中的贵人知道该如何奢靡享乐,知道夜夜笙歌,知道五陵年少争缠头,知道台城六代竞豪华。
富贵乡泡软了贵人的骨头,温柔冢磨平了胤朝文武的血性。想做官,花钱;打死人了,花钱;就连敌人兵临城下,也要花钱。
对柔然是这样,对父亲是这样。
繁重的税赋让百姓走投无路,有的饿死田间,有的揭竿而起。
我曾见过饿殍浮野,我曾见过柔然驱策边民如牛羊,我曾见过卖妻卖子称是好归宿,我也曾饿过三天三夜。
我市侩,我爱钱,所以我不要带着嫁妆和边境十五城去和亲。
我的父亲也市侩,也爱钱。朝廷慌乱中派来的天使申饬他乱臣贼子,被他当场斩杀。而接下来的天使带着十二分的恭谨,和三十箱珍宝,恭敬地请父亲原谅,陛下愿意收回令他嫡长女和亲的旨意,起复他入朝,只要他退兵。
父亲面北而拜,收下了珍宝,却又在下个月,命令对下一座城池发起了进攻。
佞臣一日不除,臣一日不退。
我看着躁动的人群,难得有些茫然。
世间为何会有军队如此容易对付?世间为何会有士兵还未开打便临阵脱逃?世间为何会有百姓看到军汉战战兢兢?世间为何会有城池如此军纪废弛?
一路行来,世人多称颂我用兵如神,可我知晓,最大的敌人不是朝廷,而是那些起义军。
父亲问我可曾怕了,我道可怕的不是杀戮,而是朝中的恶鬼。
攻打朝廷的城池,只需要几日,可收复起义的势力,却需要几年。
我从不小看百姓的力量,是以每当打下一座城池,便会经营好这块地方,接收官署,清点财物,统计人口,稳定民心,清查冤案,短短三年,竟也有了孟家承自天命的传闻。
在我孟家治下,军纪严明,百姓和乐,赋税从简。而在朝廷治下,贪赃枉法,尸横遍野,民不聊生。
我转身回了营帐,对着父亲拜下,帐中尊位还有我的恩师——梅元白。他是当世大贤,我满周岁之日出山,为我起名,传我课业,教导我纵横捭阖,军事韬略。在我十二岁归家后更是劝说我父将我养在身边,免遭后院祸乱。
他在当世素有声名,天下人皆尊称梅公。
我又对恩师执弟子礼,恭谨而拜,直至他准许才肯入座。
梅公将一封帛书递给我,示意我看完。
我细细读完,心中一片冰凉。
柔然大举犯边。
就在这一河之隔,即将入京的关口,柔然犯边了。
昔日父亲在城中的内应杀掉了柔然使臣,为的就是路远难行,瞒得柔然错以为朝中还未谈妥,暂且观望,以免腹背受敌。待到柔然知晓大胤内乱之时,中郎将许信之已到达边境,稳坐中军帐。而柔然边境除了孟家军的势力,还有自立的风阳王薛重山,双方虽有摩擦,却也不可能看着柔然大肆劫掠。如此,可保边境不生动乱,父亲自可安心坐镇前方。
许信之是我父亲门生,善于征战,又懂得藏拙。大胤同柔然和谈之时,为免生乱,圣人一道圣旨将许信之召回。后我孟家清君侧,他秘密离开都城回到了边境,虽立场不明,却也保得柔然无犯。许信之此人,断不可能投降,于是我便问二位尊长:薛重山降了?
父亲面沉如水,梅公道:薛重山知孟氏志在天下,也知必有一战。若真叫孟氏问鼎,他便是乱臣贼子,何如同柔然密谋,倒也有逐鹿天下之可能。
我思索半晌,将自己的疑问抛出:臣不明,许将军直面二敌,虽有盖世之才,却也难过,不知圣人该如何决断?
父亲冷哼道:如何决断?我儿不妨再看,这是为父命人截获的圣旨。
我接过那明黄帛书,却见满纸申饬言论,命令许信之即刻班师回朝,清剿我孟家乱贼。
我看得心凉,虽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圣人的薄情狠毒,却仍旧心灰意冷。
如此昏聩君主,安能绵延社稷?
父亲问我:吾儿欲如何去做?
我将那圣旨放在案上,起身来到中央跪下,深深叩拜,言辞恳切:还请主公调拨人马,助许将军一臂之力。
父亲道:许信之为人奸猾,他虽出自我门下,不支持我的立场。打的就是墙头草的主意,坚守边疆,无论谁赢,他都是功臣。此等小人,我儿也要相助?
我道:许将军是小人,却不是佞臣。
他虽墙头草,虽不表态,虽不站队,却实打实的卫国护民,三年来边境安稳,百姓不知少受了多少罪孽。他不居恩,孟家不能不报。
朝廷给不了的,孟家给。
朝廷救不了他,我救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