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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:2023-01-04 21:07:41   热度:37.1℃   作者:网络

寒冷从膝盖一点点侵上来,而我已冻得麻木失去感觉了,只知道浑身都在不自主地打颤,身上落满了雪花,早已湿透的衣服结起冰花。我甚至能看到睫毛上的霜花,觉得自己掉进冰窟窿里,身体逐渐动弹不得。 “这是你写的?”沈子墨的声音再次响起,我张了张口,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。 “皇上明鉴,奴婢不认字。”...

冬雪霁霏。”我强忍住心中的震荡,但是语气略带了颤音。

“是了,就是这个!”小蓉一拍手,之后奇怪地看着我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我不知如何回答她,只道:“这个地方,以前好像听说过。”

小蓉故作神秘地一笑:“是前年修的。”她四下看了看:“我曾经悄悄去看过,是个单独的园子,有栋二层小楼,还有个种了荷花的池塘,边上有个八角亭子。那时是夏天,据说里面还种了白梅。”

我一时被她的话慑住,“冬雪霁霏”是我在楚府所居院落的名字,那院子里确有一座二层的小楼,是我平日绣花绘画之所。那个八角亭子是十二岁时父亲建的,池塘里栽有荷花,夏日的夜晚一家人常坐在亭中,听我吹一管紫玉菱花萧。

那曾是我最开心最无忧的一段好时光。

“不是白梅。”我几乎脱口而出:“是复瓣的绿萼。”

“啊?”小蓉看着我:“你说绿什么?”

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走了神,笑笑:“给主子们看的梅花,应该不会是简单的白梅吧。还有,那名字真特别。”

小蓉并没有注意到我干巴的笑声,只点点头:“谢娘,你真不去吗?”她朝我眨眨眼:“那个园子离北角不远,我也可以偷偷带你去的。”

我摇摇头,突然觉得最近自己常常怀念旧时光。而一想到那些旧时光,就难免会想起在皇宫,在蓬岛瑶台,以及在黄家村的日子。我只觉得自己的情感陷入了巨大而不明的漩涡之中,在繁逝那样孤寂和浣衣局这样辛苦的地方,我的性格早已不再也无法再是曾经的楚燕楠了。连我自己,都认不出自己来了。

突然觉得很累,我看着小蓉善意的脸,轻轻摇了摇头:“太冷了,我不去了。你好好去看一看那梅花。回来给你的新裙子上也绣一些。”

小蓉走了,我看着窗外突然静下来的院子,扯过被子蒙住头想眠一眠。门被人轻轻推开,知秋朝里面小心张望了下,又唤了声:“有人吗?”

我不想理她,怕又有什么活计,便藏在被中不做声。她见无人应,似松了口气离开了。因她没关门,我下床时见她从拿了些香烛纸钱朝后院走去。我心中疑惑,宫中素来不许私自烧纸,她这是?

于是悄悄跟在她身后,只见她穿过后院的小门,走到一处僻静林中,四下望了望,开始烧起来。

一边烧一边抹眼睛:“你说你在孟府好好的,进来做什么乳母,这宫里哪是人待的地方?既进来了,本本分分做乳母多好,吃喝不愁又风光,我这个当姐姐的还指望你拉我出去。可好,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推皇后娘娘下水,你是不要命了!”她哭声哀哀响在寂静的林中,令人头皮发麻。

“你跑来见我,让我不要再为丽妃娘娘做事。可我能选择吗?咱们被送进来,不就是他孟家一颗棋嘛。”她再烧一把纸钱:“你可好,自尽了一了百了,可想过家中父母?我也被牵连从掖庭调来浣衣局这鬼地方。”

她动作与声音都停了停,似一尊木偶跪坐在地上,北风瑟瑟,卷起燃尽的纸钱似翻飞的黑色蝴蝶,不详且悲哀。我的心一点点抽紧。

原来如此,原来是她!

“妹妹啊!”知秋突然嚎起来:“今日是你的生辰,姐姐只能悄悄给你烧些纸钱,你在下面,可要好好的啊!”

我只觉得心如刀绞,逃一般跑回浣衣局,喝了口茶,决定去看一看那个“冬雪霁霏”来定定心神。

换过一身素色棉布裙,罩了件宫女的珠灰色褂子,将头发挽成一个平髻走了出去。

推开门,冰凉的寒风扑面而来。我打了个寒颤,脑袋却清明起来。伸展了下僵直的腰背,深深吸了几口气,看来自己真的走动的太少了。我自嘲地笑笑,按小蓉说的位置走去。

一路上遇到些宫人,皆缩头弓背快步走着。风一阵紧似一阵,看来要下雪了。这样也好,没有什么人注意我,也没人理会我。在御花园北角附近找了找,凭直觉顺着一条青石板路,果然走到了那处园子。

站在园门的那一刹那,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楚府的居所。

那栋二层的小楼,与记忆中并无二致,甚至连窗前悬挂的六角宫灯上的彩绘都是一样。门紧闭着,阶前青花花缸里有冬青苍翠的叶子,一边两盆,一边三盆。其实这套花缸本有六个,少的那个是当年下人们挪动时不小心摔碎的,一直没有补上。不是青花难寻,而是上面的图样连起来是一副木兰从军图,由我亲手画成,烧制后图稿弃了,便再补不齐了。此时,眼前的花缸令我疑心就是从楚府挪来的。

围廊上,右边挂了个金质鹦鹉架,空空荡在风中。左边有几盆吊兰,此时只剩枯枝垂下来。其实这两件东西只是春日的摆设。夏日围廊四处会垂下细竹帘,秋日摆上各色菊花,而冬日,因有满园的绿梅,故是什么都不放的。

天上落下纷扬的雪花,四周寂静得一点声响也无。这园子偏僻,此时应该无人。我看着院中恣意绽放的绿萼,在鹅毛大雪中根本分不出何处是花何处是雪,只有那脱俗的冷香幽幽荡在周身,令人心醉。真真应了“墙角数枝梅,楚寒独自开。遥知不足雪,为有暗香来”的意境来。

雪越来越密,风却停了。我看着自己被打湿的衣裳鞋袜,眼前只有那亭子可以躲一躲,便走了进去。周围无人,估计这样的天气里也不会有人来,我摘下湿哒哒的面纱,顿时觉得脸上犹如刀割,紧绷绷地发疼。

揉一揉脸,甫一挨上,那如冰块般的手令我浑身不由打了个寒颤。缩缩肩坐在亭中,只盼这雪小一点,我好回去浣衣局换身干衣喝点热水暖一暖僵掉的身子。可雪只向大了去,我看着那清气满乾坤的梅花,久违的诗情突现,便在蓄了薄薄积雪的地上,一笔一划写下:“雪虐风号愈凛然,花中气节最高坚。过时自会飘零去,耻向东君更乞怜。”

拍拍手把雪沫子拂掉,又将冻得通红的手指放在唇边呵了半天,直到有了知觉才拢进袖中。我抬头看看眼前密集的雪花,又看看铅灰色的天空,叹了口气打算往回走。

只是不舍那梅花。我想,反正衣服也是要湿的,不如就走近去看一看,免得日后思念后悔。

梅树密集,那花朵萦绕在周身,在漫天的大雪里,只有仿佛无边际的海水般的清香,令人难以割舍。我大了胆子,小心折下一枝开的正好的梅花打算放在寝室窗下,给睡梦中带去一丝清雅高洁,还有生活中难得的快乐来。

正想走,可是看着这将天地间所有的污秽都掩盖住的白雪,看着恍若仙境一般的院落,我心情大好,不由在雪地里转了个圈,脚下轻快得几乎要跳出一个舞步来。这是自最初入宫到现在,我第一次有这样的兴头。

手执了梅花,我轻轻哼出曲调:“冰雪林中著此身,不同桃李混芳尘。 忽然一夜清香发,散作乾坤万里春。”有种恣意的放纵,也只能在这样无人的地方。

轻轻的“咔啪”声响起,是门打开的声音,乱了我的舞步。

接着有说话声:“皇上,雪大,您仔细点脚下。”

我顿时僵在梅花丛中,直勾勾看着从那小楼中走出,披了紫貂裘,带了恍惚与焦急神色的沈子墨,以及他身边着深朱色内监服饰的张德海。

那一瞬间,我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,全然无措几乎想将自己埋进雪中。但同时,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自己,这也许会是我难得的机会。

“皇上,皇上,您小心点。”张德海也是一脸急色:“皇陵那边,奴才先前已经送去棉衣棉被给王爷了,想来……”

沈子墨听了他的话,身子猛地一颤,面上恍惚淡褪了些,换上怒色:“谁让你自作主张的?”他的声音里有火气:“他不愿做王爷,你献什么殷勤?”

“皇上恕罪,皇上恕罪。”张德海忙跪下:“实是皇陵那边禀告,入冬前王爷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,老奴这才……这才……”他一面说着,一面小心觑着沈子墨的神色。

沈子墨痛苦地闭上眼睛:“他不愿做王爷,朕却不能不念着手足之情。”他睁开眼,仿佛不堪重负般缓缓而沉重道:“你方才说他风寒严重想见朕一面。你立即派御医去治疗,治不好就不要回来。还有,”他犹豫了一下:“朕不去见他。”

张德海诺诺点头:“奴才这就去。”

沈子墨点点头:“你跟他说……跟他说……朕想见的沈羲赫,是那个能上战场,能入朝堂的裕王,而不是病痛缠身的废人。”

张德海一怔道:“奴才知道了。”他担忧地看一眼沈子墨:“皇上,雪这么大,您不如在楼中休息,奴才让李德全过来。”

沈子墨眉头依旧紧皱着,摆摆手:“你下去吧。朕一个人待一会儿。”说着便朝楼中走去。

我一颗心稍稍放下些,同时为着他与张德海的话揪紧起来。如此听来,羲赫在皇陵的日子也很难过,再加上他染了风寒日渐严重,想见一见沈子墨……

我突然不敢想下去。如果他已病到想见自己兄长一面,那么就只有一种情况了。

心底涌上无尽的担忧,好像海潮般席卷了所有的情感。我立即放弃了这样一个能够与沈子墨“偶遇”的机会。我不能,也没有办法在知道羲赫病重时,去要帝王的宠爱。

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蓬岛瑶台,同样的病重,同样也是因我而起。可这次,我不会出现在沈子墨面前,我怕我的良心会谴责自己,不原谅自己。毕竟,如果不是我,羲赫还是他的清贵亲王,还是手握重权的大将军,他也还是皇帝最信赖的兄弟。而不是如今那个在皇陵受尽日晒雨淋,夏暑冬寒的罪人。

可是,我们又有什么错呢?

一滴泪缓缓流下,我几乎忍不住眼睛的酸胀。朝后退了退,尽量让自己隐得更深。我看到张德海离开,盼着沈子墨赶紧进到楼里,我就可以回去浣衣局,一心一意做我的浣衣婢,等待年满二十五岁被放出宫去。

也许,无欲无求的过完一生,是我最好的选择。

在雪地里站的久了,身子都冻僵了,脚上又麻又痒,身上感到一阵更甚一阵的寒意。我觉得自己要变成一具冰雕,脚下几乎是本能地跺了跺,轻得连身边梅枝上的雪花都没带落半片。

“什么人?”一声厉喝便响在耳边。

我顿时僵在那里,只见沈子墨的目光飘过来。

“你……”他的语气里有不可置信。

我立即跪在地上,头埋得低低的不敢说话。我想,现在的我他不会认出来。而隔了这样远的距离,隔了这么多的梅树,他也不可能认出我来。

“你……”沈子墨的声音里那份怀疑与淡淡的期盼被风吹散去,只剩下他的声音,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。

我打了个激灵,记忆深处的一个声音缓缓浮上来,因为时间的久远已无法辨别,可是我没时间去想。

我的心随着“嘎吱嘎吱”渐进的脚步声,似悬了吊桶般七上八下。一时间脑袋似乎也被冻僵了,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。而事实上,跪在雪地里,不说话,做出一幅畏缩宫女的模样,也是此时唯一和合理的应对了。

“你是何人?”他的声音有压抑的平静。

“奴婢……”我的声音被寒风冻哑了:“奴婢是浣衣局的宫女。”

“浣衣局?”沈子墨的声音中透了怀疑:“低等宫人怎能在此?”

“奴婢……”我的唇都在发抖:“奴婢听说这里有白梅,很好奇……还请皇上恕罪。”我连连磕头,额头触在雪地上,并不觉得疼,只有那寒意渗进骨子里。

“咦?”沈子墨没有理会我,他的脚步在不远处停下,我听到他梦一般的呓语:“这是什么?”

我微微抬了头,他正停在亭子旁,因无人在身边,他的周身落满雪花,在这漫天大雪中,有中说不出的萧索。而那比记忆中瘦了许多的身子,也在这满天的灰白之中,如一张薄薄的剪纸,没有了君王的稳重高大,却只剩下孤寂。

“雪虐……号……然,花中气……高坚。过时……飘……,……更乞怜。”

“这是……诗?”沈子墨站在雪地里研究了半天,想来大雪将方才我写下的那首诗覆盖了大半。沈子墨似在极力辨别着,我只能这样跪在雪地里。

寒冷从膝盖一点点侵上来,而我已冻得麻木失去感觉了,只知道浑身都在不自主地打颤,身上落满了雪花,早已湿透的衣服结起冰花。我甚至能看到睫毛上的霜花,觉得自己掉进冰窟窿里,身体逐渐动弹不得。

“这是你写的?”沈子墨的声音再次响起,我张了张口,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大跳。

“皇上明鉴,奴婢不认字。”

“可惜了,该是首好诗。”沈子墨没再看我,也没有叫我起来。

“你……”他正要说什么,院门处传来一个动听女声,那声音里充满了焦急、惊讶与担忧。

“皇上,您怎么站在雪地里?”

这声音我很熟悉,不用去看也知道,是怡昭容。

“昭容怎么来了?”沈子墨的声音柔和些许:“这么大雪,你出来做什么。”

“上次皇上夸奖臣妾做的荷花粥,臣妾今日得了鲜荷花便又煮了一次,想着送去给皇上。”怡昭容声音软糯如蜜糖,温柔如娇花。

“昭容有心了。”沈子墨的声音虽也温和,但我却觉得,他的声音如这漫天冰雪一般,没什么温度。

“臣妾去了养心殿,正巧遇到张总管,便走快了几步。”怡昭容的笑容极美,似一汪春水。

“皇上怎么不打伞!”她说着,将手中的伞遮在沈子墨头顶,自己却露在雪中。

沈子墨轻轻拉了她一把,将她带到自己身边:“昭容也要小心,不要着凉。”

“这是?”怡昭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,我赶紧垂下眼睛。

“一个宫女。”沈子墨的声音有点疲惫。

“赶紧下去吧。”怡昭容朝我道:“这里可不是宫女来的地方。”她一向是善良的,这次也不例外。只是,她忘记了沈子墨还没有发话。也许他这次不会介意,但是,谁又能知道下一次呢?

“谢皇上,谢娘娘。”我的声音几乎发不出来。潜意识告诉我,如果我再待在这里,也许明日就会被扔到乱葬岗上。

“皇上,赶紧回去吧,这雪只怕要更大呢。”怡昭容不再理会我,挽着沈子墨的臂膀朝院外走去。

我几乎是强打起精神,看着他二人与一众太监宫女消失,这才扶着树干吃力而缓慢地站起来。膝盖因在雪地里跪的久了,已完全不听使唤。我费了很大的劲,忍受着那痛麻的感觉,眼里几乎涌出泪来,才好不容易站直身子。可是在站直的一刹那,我只觉得仿佛被人重击了头,一阵强烈的晕眩令我差点再次倒在雪地上,剧烈的头痛让我有以额触墙的冲动。

心跳得很厉害,我大口喘着气,因冻透了,脚下挪不动,身子僵硬得不像话。而五脏六腑也似乎都冻坏了,胃里空的厉害,以致于一阵反胃突然涌上,我几乎控制不住地对着墙角干呕,坏了这样的美景与意境。

大约过了半个时辰,我的身体终于缓过来些,拖着无力的双腿慢慢往回走。

天将将黑时,我终于看到了浣衣局的大门。那一刻,那扇陈旧的大门几乎令我热泪盈眶。我只知道,走进去至少能有一碗热水暖暖身子。

雪小了很多,几个浣衣婢站在屋檐下闲谈,我觉得自己好像失聪了,只看到她们一张一合的嘴,却听不到任何声音。

“谢娘,你怎么了?”小蓉也在那群人中,她突然发现依在门边的我,唤了一声飞奔而来。

我连笑容都强做不出,此时看见她小小的身子,就好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,脚下也添了分力气,踉跄着朝她走去。

“谢娘,你去哪里了?哎呀,你的衣服怎么都是冰!”小蓉惊呼道:“快进屋,天,你浑身都是冰的。”她的声音响在我耳边,我只觉得刺耳而乱心。

“我想睡一睡。”我的声音嘶哑,令小蓉吓了一跳。

“我扶你进去。”她小心扶着我,在我耳边低声道:“怎么搞成这样?你不是说今天就呆在屋子里么。我还说这么大的雪去看梅花,真不如你待在屋里。”

我艰难地摇摇头,一句话也不想说。

小蓉帮我换了身干衣,又扶着我躺下盖好被子,这才轻手轻脚出去了。不久,她端来一碗热米粥,一口口喂进我口中。

滚烫的粥落在胃里,我抖了抖,只觉得胃痛得厉害,嗓子也像着了火般生疼。凭着意志吃下小半碗,只觉张口都令人疲惫不堪,眼再睁不开,无力地摆摆手躺回枕头上。

这一觉,仿佛睡了很久很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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